全场鸦雀无声中，乌恒璟抄完了一篇，只觉得自己这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盯着众人目光抄的这十分钟来得漫长。
接下来就是收拾案台笔墨，乌恒璟跪了一整个下午，双腿早已僵硬，桌案下面没有任何遮挡，这么多人看着，他当然不敢揉，求助似的看向珞凇。
其实他也知道，珞凇不会也不能帮他，只不过小孩习惯性地向先生撒娇求助。
只见珞凇微微朝他一点头。
乌恒璟眨眨眼，这算是……鼓励吧？
乌恒璟跪着整理好桌上的物品，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将物品放到一旁的置物架上。
唔——
不动还好，不动的话，僵硬的腿尚且没有知觉，这一动，双腿像被针扎一样，乌恒璟不敢喊出声，只是捏拳撑在桌案边缘，低下头掩盖痛苦的表情。
台下仍是无人说话，气氛随着乌恒璟的停滞，逐渐压抑，乌恒璟不敢停顿太久，可双腿实在太疼，他挪都挪不了，隐忍足有数十秒才微微缓过劲来。
生理性的泪水溢满眼眶，却被他生生压下。
还没开始呢，他不能哭。
乌恒璟强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可腿刚一使劲，便不受控制地一软，往旁边跌去。他这个角度，若是跌倒，恐怕面颊要磕向尖锐的桌角，珞凇见状，眉心一动，千钧一发之际，珞凇指尖轻抬，好像要上前去扶他，脚步却未动，下一秒——乌恒璟手肘重重撞在桌上，撑住身子。
终是，没有直接撞着脸。
珞凇轻叹一口气，手指放松下去。
台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乌恒璟身上，唯独两个人不是——柏雪风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珞凇，季蕴心的眼神则在乌恒璟、珞凇和柏雪风之间飘过几个来回，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乌恒璟缓过劲来，拖着酸胀的双腿，将桌上物品一样一样拿去一旁架子上放好，最后是桌案，也搬到角落里，这才取下藤条，准备请珞凇训示。
“唔！”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膝盖又压到地上，缓过劲来的肿痕重新被重压，酸痛如一阵电流，激烈地窜遍四肢百骸，疼得乌恒璟一声闷哼，下意识地手一松。
等他反应过来手里还拿着藤条时已经来不及了，藤条落地，滚了两圈，停在离乌恒璟两臂远的地方。
乌恒璟一下子慌了。
怎么办？
这个距离，伸手够不到，难道要重新站起来去捡？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强忍着痛楚跪下去，又要站起来再来一遍？
就在这时，只见珞凇不发一言，稳步走近，弯腰拾起地上的藤条，手一伸，递到小孩面前。
乌恒璟一仰头，只见先生正低头望他，先生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平静沉稳，却令人如此心安。
先生真好。
明明只是替他拾起藤条，被罚抄一下午的小孩却被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甜到心底，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虽然规矩不可破，虽然做错事必被罚，但是无论何时，先生都是疼他的。
乌恒璟双手接过藤条，举过头顶。
按流程，珞凇应当站在舞台中央，等待乌恒璟举着藤条，膝行过来请训，但因为他拾起了落地的藤条，因而站在原地没动。
如此一来，便可不着痕迹地免除小孩膝行的苦。
乌恒璟倒是没想那么深，他此刻，非常紧张。
他不是第一次受罚，却是第一次如此紧张，不算在秦子良面前罚跪那次，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受罚，台下有他的朋友，有珞凇的朋友，还有柏雪风和岑沐霖。
乌恒璟真的很怕他在挨罚途中受不了会大哭大喊，到时候……
那就不仅是丢自己的脸，还丢先生的脸。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就算是为了先生，也一定要忍住！
乌恒璟双手将藤条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学生愿拜先生为师，接受先生训诫，请先生训示。”
珞凇未动，稳声道：“你的姓名？”
乌恒璟道：“学生乌恒璟。”
珞凇问道：“你是否明白，一旦选择成为我的学生，你的权利都将属于我，训诫的范围由我划定，你必须遵守我的准则与理念，无条件接受我的惩戒？”
这段话，与当初珞凇在书房收下乌恒璟时说的话一致，因此乌恒璟没做太多考虑，便坚定答道：“学生明白。”
珞凇又问：“你是否明白，在训诫时，你必须且只能接受我对你的惩罚，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乌恒璟答道：“学生明白。”
逾淅……
珞凇道：“若要拜师，先得戒礼二十，可受得？”
乌恒璟答道：“学生愿领戒。”
珞凇这才接过他手中藤条，说道：“请凳。”
乌恒璟道：“是。”
在置物架一旁，早已备好一方朱红杌凳，长形条凳、上染红漆，学生问刑皆伏于此凳。
乌恒璟将杌凳搬到正中央，附身趴上去，反手撩起衣服下摆，露出臀部。
往日他挨打，都是兼罚体能，所以多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姿势，这还是他第一次趴在条凳上面挨打，虽然趴着总要好受些，但他绝不认为珞凇的二十记藤条好捱。
珞凇手执藤条走近，问道：“可明白规矩？”
乌恒璟伏于凳上答道：“学生明白。”
“好。”
珞凇扬手，藤落。
.
.
.
嗖——啪！
乌恒璟应声报数：“一，谢谢先生。”
藤条细而韧，珞凇知道小家伙有多脆，平日惩戒时很少用，以戒尺和体能为主；而且，再严厉的老师也心疼自家孩子，今晚乌恒璟要还的欠债太多，珞凇不愿在醒心时就将人打伤。
因此，珞凇没下重手，往下抽时留了足有一半多的力。
嗖——啪！
嗖——啪！
珞凇保持着五秒一下的频率，不疾不徐地往下抽，从后腰到臀腿交界处，每落一记，便往下移一些，十记一轮，第十一记，稳稳叠加在第一记的伤痕上，因此疼痛也是加倍。
乌恒璟稳稳地报数，确保自己每一次报数的声音都足够响亮让所有人能听清。
二十记很快打完，少年的后臀肿起一层深红痕迹，乌恒璟疼得眼角泛红，不过好歹算有惊无险地度过，没有让他痛到失声大哭。
珞凇淡道：“礼毕，起身。”
虽然停了藤条，乌恒璟却觉得身后仍是火辣辣一片，灼烧得厉害，他不敢耽搁，从杌凳上下来，乖乖跪好。
珞凇道：“去请柏老师验伤。”
乌恒璟不了解珞凇的师门纠葛，更不知道珞凇已不再称呼柏雪风为“师兄”，他只当这句“柏老师”是某种尊敬称呼。
因此，乌恒璟双手将藤条高高举过头顶，膝行到柏雪风面前。
说来有趣，钟坎渊、珞凇和柏雪风这几个人，虽然都是“冷”的气场，却各不相同。钟坎渊自带“生人勿近”的冷酷与傲慢，珞凇的冷厉中透出深深的城府，柏雪风则更严肃更古板。
柏雪风就好像你中学时代专管校风校纪的教导主任，他往那儿一站便是一身正气，你条件反射般的想要戴上帽子遮住自己刚烫卷的头发。
乌恒璟行至柏雪风面前，恭敬道：“学生礼毕，请大师伯验伤。”
“大师伯”这个称呼一出，全场知情人的表情都有细微变化。
若是珞凇与柏雪风还是师兄弟关系，这一声“大师伯”自然没错，然而……
岑沐霖微微蹙眉，季蕴心则挑眉向元学谦使了个眼色，唯独与此事相关的两个人——珞凇和柏雪风岿然不动。
柏雪风淡然起身，接过乌恒璟高举的藤条，说道：“依你先生所言，称呼我为‘柏老师’。”
“是，”乌恒璟乖乖应下，朗声重新说道，“学生礼毕，请柏老师验伤。”
今天是他的拜师礼，如此重要的场合，自然不比往日关起门来的训诫，乌恒璟每一步都做得乖巧小心，力争能表现得完美。
“乌恒璟，”柏雪风念着他的名字，淡道，“你可知为何入门需要先行戒礼？”
乌恒璟：！
乌恒璟心尖一颤，内心哀嚎：这道考题，考前辅导没讲过啊！
黑阁侍者单给他讲过礼制流程，并未讲每道流程的原因，这……这考前辅导怎么不全面呢？！
还好乌恒璟聪明，脑子迅速一转，恭敬答道：“学生以为，戒礼属于小惩大诫，重在“戒”而不在“惩”，意在收心归位，要学生明白，一入师门，将来须时刻谨言慎行，不辜负老师的教诲。”
他这一句“谨言慎行”，无意中与珞凇素来秉承的“虚己慎言”贴合，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回答。
柏雪风并未立刻接话，乌恒璟跪在他面前，只觉得心脏乱跳，紧张地吞咽口水，祈祷自己千万别说错话给先生丢脸。
数秒后，只见柏雪风略一颔首，淡道：“倒是个伶俐的孩子。”
乌恒璟松了口气，这算是……过关了？
可下一秒，柏雪风话锋一转，语气逐渐严肃：“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戒礼的‘警示’，不单是为了收心，也是未来惩戒标准。拜师之后，每当你内心动摇、妄念动恶之时，戒礼便为警钟，你心有顾忌，便不敢行恶。倘若认为，戒礼不过是形式，因而无所谓轻重，流程走过便算数，那是本末倒置之错。你觉得，这二十记，能称得上标准吗？”
乌恒璟低头跪在地上没有注意到，柏雪风后面一句，并不是看着他说的。
乌恒璟听罢，只觉冷汗掉下来。
他其实已经觉得很疼了，按他的理解，当然是足够标准，可柏雪风这么问，明显是不满意。
他原本以为验伤环节不过是走个过场，仅仅是礼节的一部分，并不产生实质影响，可是怎料……
柏雪风手一伸，将藤条还至他面前，淡道：“让你先生着实打，再数二十。”
.
.
.
.
【
某人，不是你家孩子，你不心疼是吧？再数二十张口就来是吧？
某人，算天算地、习惯拿捏师兄，忘记师兄的性子有多一板一眼了是吧？居然想在柏雪风面前放水，想什么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