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方笑宜几乎一粒一粒拿筷子在数米粒，嘴唇都咬出了印子，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还是开了口。

　　“我能照顾好自己……也想去新加坡学习。”

　　翟晓敏神色正了。她这才意识到，姑娘是真的动了心了，在郑重其事地和她商量去新加坡的问题。

　　她本以为方笑宜只是随口和他俩提一嘴，毕竟她学习好，之前也有别的高中来找过，说中考可以开出哪些哪些优惠政策优先录取。但方笑宜都没用老师和家长出面，自己就拒绝了——姑娘的心愿是考上一中，这个翟晓敏知道的。她也相信她能考上，不想给她施加太多的压力，所以还真没和方笑宜聊过太多关于高中择校的问题。谁知道半路杀出来新加坡，把孩子心都搞乱了。

　　翟晓敏放下筷子，严肃地看着方笑宜。

　　“你以为照顾好自己，就是吃饱穿暖那么简单吗？新加坡，离家那么远，坐飞机都要坐好久吧？人生地不熟就不说了，咱们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种情况下，爸妈怎么可能放心你自己在那边？万一有点啥事，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找不着，更别说求人帮忙了。”

　　“我就在学校学习……我不惹事，也不闯祸。”方笑宜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了，像蚊子哼哼。

　　“不是你惹事、闯祸的问题！”翟晓敏不知不觉抬高了音调，“你知道女孩子大了，我们这些做爸妈的，得多操多少心。你接触了什么人，和谁在一起玩，有没有保护好自己……这些都是问题，不在爸妈身边，咋能放心。”

　　方笑宜低着头不说话。

　　方笑安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新加坡是哪儿？为啥不让姐姐去？”

　　“而且”，翟晓敏长长吐出一口气，清清嗓子，“笑笑，你别嫌妈妈说话不好听啊，松城虽然不是啥大城市，但容下咱们还是绰绰有余。咱们还没优秀到那个程度，非得去国外留学才行。你要是有这个志向，上大学可以，但现在这个年纪，不行。”

　　方笑宜没再反驳，拿着筷子，连米粒儿都不夹了，死死盯着碗里的米饭。

　　一瞬间，翟晓敏又有些不忍，语气也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你看，小安刚出生的时候医生都说没办法，现在一天一天，长这么大了；你学习好，爸爸妈妈也一直以你为骄傲；你爸他们单位要分房子了，咱家能分个三室。到时候好好装修装修，你和小安一人一间屋子，离你上学也更近了……笑笑，你没长大，你弟弟也没长大，爸爸妈妈也还要上班、挣钱。支撑咱们这么辛苦的是什么呀？还不就是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你现在可能还理解不了，但没关系，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明白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打拼为的是什么了，不就是咱们一家人亲亲密密在一起吗。咱们家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妈妈很知足了。”

　　方笑宜一直不说话，拿着筷子，低着头，就这样维持了好久。

　　翟晓敏看她不吃，以为她闹小脾气，便给她碗里夹排骨：“妈妈知道，我们笑笑，最优秀了。咱们再努力一年，稳稳当当考上一中，这就挺好。以后和由淼一样，是一中的高中生了，咱也考个好大学，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方笑宜强忍着，眼睛只是微微湿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妈妈刚才说，一家人快快乐乐在一起。

　　是她忘了，忘了自己的使命，是“陪伴弟弟长大”。

　　方笑安那个弱小的身体，注定无法离家，无法照顾自己，无法离开爸爸妈妈。

　　同样地，她也不能。

　　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一定承受不了失去方笑安的痛苦。只有方笑安好好的，这个家才能和美，幸福，其乐融融。

　　方笑宜笑了，嘴边的梨涡浅浅的，好像藏了数不清的情绪。

　　“我知道了，妈妈。”

　　郝安琪神经再大条，也发现了方笑宜的不对劲。

　　之前每天课间，两人还溜达着去学校门口小超市买个零食之类的，或者手拉手到走廊里透透气。今天可好，上课时倒是和平时一样，但下了课就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睡觉，一动不动。

　　“方笑宜，你咋啦？”

　　郝安琪本来想放学的时候问她，可哪忍得住，中午在食堂吃饭，刚把两碗鸡丝凉面端上桌，还没等吃，就直接问出了口。

　　方笑宜也没瞒着，直接就把去新加坡上学的事情告诉了郝安琪。

　　但她和方笑安的身世，她略过了。

　　这个事情，她只告诉过徐家奕。倒也不是和郝安琪见外，只是，她不想让大家带着一些想法看方笑安。他从小身体不好，饱受病痛折磨，不应该再承受更多。

　　“就因为这事儿？”郝安琪瞪大了眼睛，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方笑宜同样不可思议，这还不是大事儿？

　　“不去就不去呗，要我看，新加坡也没多好。小学毕业那个暑假我妈带我去新马泰旅游，第一站就是新加坡。我跟你讲那国家小的，感觉比松城大不了多少。”

　　“那边的学校，比松城好。”方笑宜闷闷地说。

　　“那又咋啦？你还真想成居里夫人啊？我妈说了，女孩子学习，就那么回事，真想过上好日子，还是得嫁个有钱人。”

　　“啥？”方笑宜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嫁个有钱人啊！你玩命学习，那么努力，不就是为了以后有出息、能赚大钱吗？这些你嫁个有钱人，就都可以有了啊。我妈说，女人，就要吃得好、穿得好、保养得好，发挥女人的优势。而不是和男人拼学习、拼事业，那永远也拼不过。”

　　“这是……阿姨说的？”

　　方笑宜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好好学习，再加上身世的关系，更想通过努力证明自己、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观念，对她而言的炸裂程度，不亚于雷击。

　　郝安琪重重点了点头，“我妈还说，她年轻时候啥也不懂，瞎了眼，和我爸结婚又离婚，如今啥事都得靠自己。所以她希望我以后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方笑宜还是没有消化，鸡丝凉面都忘了拌匀，一脸不可思议看着郝安琪。

　　“还没接受过这么新潮的观念吧”，郝安琪美滋滋地吃了口面，“我觉得我妈说得挺对的，女人就干女人该干的事儿，嫁个有钱人，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不挺好吗。干嘛拼死拼活和男人争呢，反正又争不过。所以新加坡没去就没去呗，没啥可伤心的，快吃饭吧，一会面条都坨了。”

　　下午课间，方笑宜去找了班主任，谢谢班主任把这么好的机会留给自己，但是爸妈不同意，就先不考虑了。

　　班主任吹着保温杯里的茶叶，小口小口喝着，一点也不意外：“你爸妈的这种顾虑，很多家长都有。没事，这都是你个人的选择。你想好了不去了，就在意向书上签个无意向，这个机会，就给其他同学了。

　　初三了，方笑宜已经很少一笔一画写字了，多少都会带一些连笔。但意向书上三个字，她低头握笔，像小时候写田字格一样，每一笔都认认真真。

　　方、笑、宜。

　　她知道，写完这三个字，她和一些选择，一些自由，就彻彻底底地告别了。

　　自从非典结束，周彦、李霞和刘亚娟去春华室明显勤了。

　　一个原因是，大疫告一段落，生活秩序恢复如常，经济指标也应该会有所反弹，大家都隐隐约约觉得，会有一波行情。

　　另一个原因就是，孩子们打球的打球，上学的上学，在家实在没什么事儿干，不如去春华消磨时间。

　　但翟晓敏，却总是缺席。

　　“也正常”，刘亚娟嗑着瓜子，“笑笑初三了，马上要中考了，晓敏肯定出不来。”

　　“不光是笑笑”，李霞撇撇嘴，“听说小安最近身体不好，一会上学一会不上学的，还不都得靠晓敏。”

　　周彦灵光一现：“要不我把笑笑接到我家住两天？晓敏照顾俩孩子挺累的，我这闲得难受，正好。”

　　“那我看接到我家才合适”，李霞立马插话，“你家徐大明还在家呢，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吧。由小峰都半个月没回家了，就我们娘俩在家，多自在。”

　　刘亚娟惊讶：“由小峰半个月没回家了？”

　　“出差啊”，李霞撇撇嘴，“说人家南方生意模式新颖，玩得转，去那边看项目去了。”

　　这一惊对刘亚娟来说非同小可。

　　半个月没回家？

　　可简耀辉昨天回来明明说，晚上吃饭看见由小峰了啊。

　　“老简，你昨晚说吃饭看见由小峰了，没看错？”

　　简耀辉下了班一进家门，就被刘亚娟堵在门口。简耀辉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先等我进屋换个衣服洗个手行不行”，简耀辉一脸不耐烦，“你又哪根筋搭不对了，吃饱了撑的吧。”

　　刘亚娟在身后步步紧逼，简耀辉洗手她就在卫生间门口站着，简耀辉换衣服她就在床边叉腰看着。

　　简耀辉忍无可忍：“你又抽什么风！”

　　刘亚娟也急了：“你快说！一五一十说，要不我这心里总是觉得悬着！”

　　简耀辉愣了。刘亚娟平时想法简单，他总是嫌她没脑子。这么刨根问底的，还是第一次见。

　　“由小峰我还能看错！我和他应该是隔壁包房，出来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的，他和另一个人，看打扮应该也是做生意的，搭着肩膀称兄道弟的。按理说我应该和他打个招呼或者去他那一桌敬杯酒，但昨天吃饭主要请的是银监会的领导，我不想节外生枝，就没去。”

　　刘亚娟步步紧逼：“他和谁称兄道弟？男的女的？”

　　简耀辉没好气：“你脑子进水了是吧，称兄道弟能是女的么？而且那人我也不认识。”

　　但刘亚娟并不在乎他态度恶劣，依旧沉浸式追问：“那他包房里有谁，你看见了吗？”

　　简耀辉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绕过她，径自去吃饭了。

　　哦对对，刘亚娟有些昏头了，反应过来，老简刚才说了，他没去由小峰的包房打招呼。

　　但可以肯定的是，由小峰没出差。

　　按照简耀辉的说法，昨晚的应酬，没啥不正常的。

　　那，他为啥骗李霞呢？

　　而且，他为啥不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