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餐桌一片狼藉，早就吃饱喝足，但大家还是不舍得走。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几家人齐聚的时候并不多。此时都聚在桌旁，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
“现在这社会真是一天一个样啊！你们说咱小时候，天天啃萝卜土豆，能吃饱就不错了，谁能想到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呢”，刘亚娟喝了酒，酒劲上了圆脸，红扑扑的，一手支在脸上，环顾着房子，一脸的羡慕。
徐大明一手搭在桌上摆弄着酒杯，听到这话，低头兀自笑了。
“我家兄弟姐妹五个，孩子多，我爸走得早，就靠我妈一个人赚钱，就属于你刚说的那种吃不饱的家庭。一年到头全家能添一件棉袄，可着我大哥的尺寸来，大哥穿不下了给大姐，大姐再给二姐，然后是三姐，等传到我这儿，衣服已经不能看了，补丁摞补丁，棉花往外跑。胳膊肘那磨得，布料跟蒜皮似的，阳光下一看都透亮。”
众人哄堂大笑，由小峰接过话茬，“真的，吃饱都难，要是谁家孩子三伏天能吃根冰棍，可了不得了，能美一夏天”，说完看向方军平，“农村能好点？粮食多，最起码能吃上饱饭吧。”
原本在用筷子夹花生米吃的方军平，听到由小峰问自己，便把筷子放下了。
“倒是能吃饱，但也无非就是白菜土豆那些，没啥花样。夏天啃个西红柿，都当水果吃。那会儿粮食重要，家家户户都种苞米、种高粱米，就一家种了几亩西红柿，夏天太热了，我就去偷柿子吃。在地里吃够了，突然想起来，得给我妈我爸带回去几个啊，但又没带筐，就拿衣服兜了满满一兜柿子，往家走。结果让人家发现了，我兜着衣服拼命在前面跑，人家就在后面追。跑太着急摔了一跟头，西红柿全碎了，红色的汤汤水水印汗衫上，这下子全村都知道我偷柿子了。回到家都成汤儿了，我爸我妈也没吃上。”
这四个男人里，徐大明和由小峰是标准的商人，什么东西赚钱不赚钱，鼻子一闻就知道；简耀辉官架子更足一点。要说有文化，还真要数方军平，正规师范大学毕业，虽说是体育专业吧，但毕竟也教书育人了这么多年，被人一口一个“方老师”叫着，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众人哪能想到副教授也有这样的经历，笑得合不拢嘴了。但仔细咂摸起来，心里头也都有点不是滋味。
太苦了，从前的日子确实太苦了。
翟晓敏坐在椅子里，也被其他人的话拉回了从前。那时候谁家都穷，除非是干部子弟，否则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是窝头咸菜高粱米粥。
但吹过一场春风，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上桌翟晓敏就发现了，周彦盛菜的瓷盘子，是成套的，盘沿上点缀着粉色淡雅的小花，装什么菜都显得高档，不像她家，还在用搪瓷盆盛菜，边缘还掉了漆。平时不觉得，这一比较下来，确实有碍观瞻。
但一想到，她能三番几次地从阎王爷那把方笑安抢回来，方笑宜也听话懂事，方军平的工作能平稳过渡，翟晓敏又觉得，她不该再奢望太多。
她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她知足。
希望方笑宜和方笑安的人生，能更精彩、更富足吧。
徐家奕插好游戏盘，告诉了方笑宜几个按键的意思，让方笑安拿着手柄，方笑宜在一旁帮忙。终于上手了，方笑安兴奋极了，大眼睛亮闪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等着开始。
方笑宜本来没当回事，就当哄小孩玩了，但游戏真的开始，发现并不简单。手柄上的按键分别控制游戏人物的四肢，有的时候想出拳，但反应不过来按那个键；有的时候键是按了，但已经错过了时机……徐家奕自己基本没打，全程连说带比划地指导着方笑宜，但即便如此，方笑宜还是手忙脚乱。
“笨啊……”徐家奕小声哀嚎。
方笑宜自己技不如人，就当听不见，方笑安却很兴奋，脸都红了，“姐姐，姐姐，再来一遍……”
“让你姐在旁边看会吧，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来，哥教你。”
方笑宜：……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道玩了多久，徐家奕被徐大明叫下去买啤酒。临走前强行安排，由磊和简明羽一人带一个，车轮战似的，充当方笑安的陪练。
那个晚上，是方笑安五岁的生命里，为数不多充满快乐的一天。很多年后，方笑宜回想起来，都能想起那个晚上的方笑安，死死捏着手柄，急切兴奋的小模样。
太晚了，公交车早没有了。方家四口人奢侈地打了个出租车回家。方笑安玩得太开心，回家的路上实在坚持不住，还没等到家，就在方军平怀里睡着了。其他三人很默契地安静地坐着，谁都没说话。
临走的时候，方笑宜几次想开口，但送客的场面实在太混乱，爸爸们都喝多了，扯着老大的嗓门称兄道弟，她到嘴边的话最终被咽了回去。
她想和徐家奕说谢谢，谢谢他上次请她喝汽水，也谢谢他今天哄方笑安开心。
但她的这些欲言又止，在爸妈喧闹的送别声中，太不易察觉了。
“小矮子”，忽然感觉有人撞了一下她左边肩膀。
这样叫她的人还能有谁，方笑宜右边牵着方笑安，仰头向左边望去，撞上笑嘻嘻的一张俊脸。
“谢谢你的礼物，下次还去你学校，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这人倒是不忸怩，眼睛又大又亮，写满了真诚。
不像她，好多事情都藏在心底，不敢流露半分，连自己都不敢直面。
方笑宜心里甚至生出一丝惭愧。
像是受了感染似的，她几乎没思考，便点了点头。
方笑安的沉睡，似乎给了三个人很好的保持沉默的借口，来掩饰心中波动的情绪。可各自的心事，却是五味杂陈，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