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国家干部都热衷于跳交谊舞。舞会是有单位和工会组织的。因为，职工都拖家带口，下班后，就只想做点家务，辅导孩子功课。舞厅开好几年了，几乎没人来。

　　上周，卫生局开会，领导专门讲了，十年文革，人们心灵禁锢得太久，响应国家号召，要丰富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

　　周六，在医院三楼大会议室临时改建的舞厅里，屋顶上的霓虹射灯转着，苏联民歌《白桦林》在缓慢流淌，贴墙摆放的连椅上，孤单坐着几个人。为了吸引人，窗台上摆满了橘子汁。

　　舞厅中央，方菲扶着胡丽萍的腰，胡丽萍第一次来，手脚很笨拙，不知放哪？方菲握着她的右手，左手示意放她肩膀上。方菲说道：“对，就这样跟着我慢慢旋转，咱们先从慢三基本步学起。”

　　“哦，对不起呀，方博士，看我这么笨的。”胡丽萍一脸愧疚。

　　方菲带她转圈，她僵硬的手转不过来弯，两只脚一直踩方菲的鞋。

　　“没事的，新手就是这样，几个曲子跳下来，你就熟悉了。”方菲是个很认真的老师，已经带出来了很多职工，这几年，还在系统比赛获得了一等奖。“现在眼看元旦比赛就临近了，还是没人来。”方菲望着连椅上的两三个人，犯起了愁。

　　“也许我天生就没有乐感吧，我只是考级晋职称型的，就是那种闷头苦读书的人，我这种人很无趣。”胡丽萍不好意思地望着方菲笑着。

　　“你这样的才是正道，学霸和事业领域的，我只是业余用书籍和音乐来陶冶自己。说起来，也算是治愈了繁重的工作压力也很好，两相结合，收入和情趣兼得。”方菲一直很欣赏她。

　　“我也要我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先在精神上立起来，让我儿子感觉我很快乐。”胡丽萍一脸向往着说道。

　　“我看你这次元旦比赛参加吧，两三支曲子跳下来，你就快入路了，你肯定行的。”方菲坚定看着她，给了她很大的鼓励。

　　“这支曲子太好听了，很阳春白雪，有一番忧伤滋味漾在心头，好像时光倒转，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岁月。”胡丽萍整个身体沐浴在旋律中摇曳着。

　　胡丽萍刚说到儿子，胡晓燃就来了，背后是陈本朔夫妇，颜奶奶领着 6 个中学生都来了。

　　陈本朔走在前面说：“孩子们都对舞厅太神秘了，今天他们作业写完了，就带过来看看。颜主任也要投入到当前火热的生活里来，和我们一起开心。”

　　颜奶奶乐呵呵笑着说：“我这把岁数了，只是看你们玩就很高兴。”

　　“正好领导来了，我又给你带出来一名参赛的种子选手，你再带她几圈就更好了，我去歇会。”方菲向连椅走去。

　　陈大河以前偷偷来过几次，他还有一个绝活，会跳霹雳舞。看着小伙伴都干坐着，很着急，揽着他们的头，咬着耳朵说：“等这个曲子跳完，我给你们展示我的霹雳舞，现在《雨中即景》很火爆，我跳给你们看。”

　　“好啊，别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总唬我们跳霹雳舞，光见打雷不见下雨，早不信了。”王红嘴巴不饶人，一见面就掐他。

　　“今天一定跳，只是我这老爹不好对付，你看那阵势，非要跳一晚上，好像要把这个胡丽萍教成杨丽萍，让她一夜成名天下知。”陈大河看着他爸，一脸幽怨。

　　“怎么回事，你陈大河不准埋汰我妈，我妈事业心太强了，她需要舞步和旋律来放松自己，她要追求更高的生活质量，还有人生履历。能参赛也是我妈人生旅途上的亮色，我最支持我妈。”胡晓燃重重锤了陈大河一拳头。

　　“给你们说，我今天带磁带了，过去侦查敌情，妥善解决，一会看我眼神行事。”陈大河一脸诡秘，这是在家里多次潜伏和实战演习的结果，他爸妈爱心浇灌的另类硕果。

　　胡丽萍一句对《白桦林》曲子的赞美，方菲又陷入了沉思，好像回到了她的大学校园。第一天上课，刘亦飘推门进来，教室里立即“嘘”的一声，很多男生吹起口哨。刘亦飘红着脸走上讲台，这是他研究生毕业后，第一次走上讲台上课。

　　“这么帅的老师，还让不让人上课，我们是看黑板，还是看老师的脸，其实美男老师，我们还是大大欢迎的，颐养心情，是会促进学习的。”一班女生窃窃私语，然后相互一笑，大有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刘亦飘扫视了一圈教室，发现只有一个女孩低头看书，很专注，压根不看他。他走到女孩的背后，发现女孩看的书是《飘》，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方菲。

　　方菲不上课，就去图书馆看书，刘亦飘也经常去，就坐在方菲的后面。方菲有一次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一本书看得入迷，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一棵大树上，额头渗出了血，尾随背后的刘亦飘，给方菲贴上了创可贴。两个人相识了，刘亦飘带方菲去他宿舍，他也是在墙上用木板建造了四排书架，很别致。最有趣的，刘亦飘有一个电唱机，看上去很有年代了，很古朴，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流传下来的，刘亦飘最喜欢的曲子是《白桦林》，一首苏联民歌。

　　“真是好听，我原来以为苏联民歌里面，《红莓花儿开》和《山楂树》就已经是曲中巅峰了，想不到这首竟是另一番意境。”方菲头歪着，一头短发刚触到脖颈，清汤挂面趁着青春正好的面容，那是一幅还未渲染的水粉画。还没浓墨重彩，额头上的光芒，眼睛里的憧憬，就是青春的底色，人生最好的张扬。

　　“你走过最平凡之路，在那些清白之年穿过白桦林，依旧生如夏花。”刘亦飘的吟诵随口而出，这一刻，方菲在他的眼前，是不经意间坠入尘世的仙子，浑身纤尘不染。

　　我要呵护她，我要把这人生得华美当一世珍宝，方菲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虔诚的礼物，那些别离和伤害，原来只为遇见她。冥冥之中，上苍早已为你划定了人生出口。

　　“来方菲，我也教你跳交谊舞，这首曲子正好。”刘亦飘拽着方菲站起来。方菲那时候也笨，总踩老师的脚，一颗心怦怦跳着，脸颊羞红，抬不起来。上课、去图书馆看书，随着白桦林翩翩起舞，这似乎填满了大学四年的时光。

　　那年秋天，他俩去北方看了白桦林，金黄色的树叶覆盖住了天空，地面上铺满了叫不上名字的红色花朵，清澈的小溪从林中间穿过，两只脚在溪水里泡透了。刘亦飘拉她旋转了起来，她一双光脚踩在他脚面上，他的脚心感触着大自然的灵秀。蔚蓝晴空，远处绿色山岚，笔直站立的白桦树上满是诡异的眼睛，祝福着这对知心恋人。

　　刘亦飘说他是孤儿，别人放寒暑假回家，他也住在宿舍里，大四那年暑假，他带着全班同学夏令营，两人走在水库边的树林里，他说：“小菲，这就是我俩的白桦林。”在一棵最粗壮的树上，刻下了两人的名字。

　　方菲笑得直不起腰来，取笑他：“我们这儿只长白杨树，哪儿是你的白桦林？”天气太热了，学生们都去水库了，刘亦飘拽着她也向水库奔去。如果方菲不任性，仗着自己水性好，向水库深水区游去，她就不会遇到意外，老师也不会因为救她付出生命。

　　一切均是命中注定的，初恋就是离殇。方菲的一颗心，早已去了远方。

　　刘亦飘头天还给她买了好多书，全是《飘》，各个版本的。他望着她笑：“小菲，我要送给你这世界上所有版本的，让你成为飘学专家。”

　　如今，这些书全摆在了床顶的书架上，伊人远去，只留下忧伤的白桦林。她只有去树林里寻找刻着名字的白杨树，那因为生长蔓延着的两个名字，早已变形，耳边还萦绕着两人的吟唱：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现在就连怀念都没了地方：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而颜奶奶听着白桦林，也陷入了对往事的美好回忆里，从上海到小城，从知青到名医，他俩牵着手，走过了人生多少片白桦林。

　　舞厅里不知谁换了《只为有你》，陈本朔带着胡丽萍在旋转，两人舞步都很娴熟了，李姝带着孩子们放松，颜奶奶望着眼前沉醉，人生经过多少磨难，红尘滚滚，还好，时光静好，人心淳朴。

　　只是，方菲对这首《只为有你》，却有着本能的恐惧，她的人生噩梦也许就是它的旋律响起的时候，而伴随曲子降临的那个人就是姜晓峰。

　　姜晓峰是市长公子，也是个纨绔子弟，带着一帮公子哥儿逛遍了小城的单位舞厅，早听闻本城有一位医学女博士，还是交谊舞皇后，他要一睹风采。第一眼看到方菲，他就惊为天人。

　　可方菲是谁呀，她肯定看不上姜晓峰，他满身的流里流气，还有痞气。姜晓峰去了大半年舞厅，方菲压根就没正眼看过他。

　　事情后来从哪儿急转直下了，好像那一天是方菲的生日，她做了一台手术，患者已是癌症晚期，打开后，根本回天无力，只好又缝合了。患者回到家，不久就去世了，亲属子女们闹到医院，大力谴责方菲，说要开除掉这个女博士，她玩忽职守，事先不做好诊断，不做手术，反而会延长生命。

　　领导找她谈话，她异常苦闷。姜晓峰那天就随着《只为有你》降临了，站在舞台中央，款款深情唱起：只为有你，我愿变成影子跟随着你，寸步不离……歌曲唱完，舞厅里的灯光灭了，再亮起，姜晓峰跪在方菲面前，怀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姜晓峰一脸赤诚，仰望着她说：“嫁给我吧！”姜晓峰的一帮兄弟掌声雷动，方菲不知道，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缘。

　　“来，就让我们在摇曳舞曲里走完幸福人生。”她向方菲伸出手。

　　方菲当时也许是脑子蒙了，还是眼前排不开的困顿，那一刻，她放走了刘亦飘，让姜晓峰乘虚而入。

　　不久，方菲就成了姜晓峰的新嫁娘，姜晓峰终遂心愿，抱得美人归。

　　他俩的新房就是市委家属院，结婚那一天，所有人散尽了，姜晓峰按下了墙上的灯光键，几样射灯和吊顶的转灯亮起来了，一下子，屋子里流光溢彩。姜晓峰拉着方菲转了起来，趴在她耳边呢喃：“亲爱的，只为有你，我的心变成了一座城堡，一生一世都专属于你。”

　　不知道是未来蓝图还没有密布，还是现实生活的实际，这一种浪漫情绪的表达，终还是没有抵挡住白桦林里清澈小溪的流淌，一直很小心，为爱准备生活的两个人终于溃败了。

　　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这绵延的呼唤，如同颜奶奶午夜梦回的呢喃。

　　那些心情现在回味起来，依然清晰，只是那个年代，那些和你欢笑的人，却再也无法回去了。

　　陈大河一晚上跃跃欲试，都没有机会展示他的霹雳舞，他沮丧地看着他的小伙伴们失望的脸，望着一屋子霓虹，想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