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一瑶直接领着周茉上了楼上的行政酒廊，在落地玻璃前俯瞰着深海市繁华的夜景。她扭过头望向身旁的周茉的同时，周茉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童一瑶长了一张极具亲和力的脸，圆圆的眼睛，流畅圆润的脸部线条，然而一晚上的交集让周茉体会到了这圆融线条下毕露的锋芒。在这样阶层家庭长大的独生女，如果家里不准备把她养废，她就不会是什么清纯无害的小白花。

　　敌不动我不动，周茉打定主意在童一瑶开口之前不说话。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她扫一眼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就立刻挂断了电话并把手机设置成勿扰模式。

　　童一瑶跟测试周茉耐性似的，直晃晃的目光打在对方脸上，审视了好几分钟才主动开口：“听说，你和方羡有一段？”

　　周茉不知道这个听说是怎么个听说法，基于前两天还在纠缠的事实她也没办法硬气地强调她和方羡已经彻底分手。

　　周茉微微一笑：“我和他谈了快十年？”她又不卑不亢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放心，我有道德，我对当小三没有兴趣。”

　　童一瑶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仔细品了品周茉话语里的意思：“没关系，你有兴趣也没事。我的父母不相信我的能力，认为男人比我靠得住，所以我需要借着‘丈夫’的躯壳才能拿到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带着冰冷凉意的视线刮过周茉的脸，“方羡这个人脑子还行，长得也还行，所以我同意了联姻的提议。不过嘛，我没打算和他发展感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最稳固的。他担着丈夫的名义就行，心在不在无所谓。”

　　周茉不知道童一瑶嘴里的话是试探还是真话，但这都于她无关，她直直地对上童一瑶的视线：“你的想法可能还是和你的丈夫商量会比较合适。只是作为局外人来说，我认为人不是糕点，不适合分着使用，挺不卫生的。”

　　实际上她想用‘恶心’替代‘不卫生’，想了想还是作罢，圈子里男女关系混乱的多了去了，没必要无故攻击扫射。

　　“你挺有意思的。”童一瑶唇角上扬，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周茉坦然地接受了这不知道算不算褒奖的话语，她自认为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猜测话题就会在这里结束。

　　童一瑶的手机铃声率先结束了这场对话，她兴致盎然地瞥了身旁的周茉一眼，当着她的面接起了这个电话。

　　“你好。”

　　“还在。”

　　“56 楼行政酒廊，你上来吧！”

　　在童一瑶接电话的时候，周茉心底浮现了一个荒诞的揣测，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这个念头越演越烈，让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

　　挂断电话，童一瑶嘴角的笑容也没有耷拉下来，她窥探的视线在周茉那张冷淡的脸上流转，开门见山：“你刚刚挂掉的电话是方羡的？他找上来了。”

　　“他倒是不笨，没有主动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只问我在哪里。”

　　事实只有方羡才知道，但周茉知道童一瑶心底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她多说无益，干脆把嘴闭上。

　　方羡迈着沉稳步伐走来的时候，周茉骤然想起童一瑶、方羡、郭彦今三人之间的过往，暗自感慨如果今晚再加一个聒噪的郭彦今，场面要再热闹个十倍。

　　“怎么突然到上面来？”方羡站定后的第一句话是对着童一瑶说的，随即他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周茉的脸，“你怎么也在这里？”

　　童一瑶抱手盯着方羡的脸，嘴角噙着笑，一副看他怎么往下演的表情：“当然是我叫茉茉上来的呀！”

　　周茉对童一瑶亲密的称呼充耳不闻，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沉默得像是背景板。

　　方羡和童一瑶称不上熟悉，她的任性他在过去略有耳闻。但他并不愚蠢，他表现得越是在乎周茉，就越是容易激怒童一瑶。激怒童一瑶对他和周茉没有任何好处可言，换另一个结婚对象他的处境也不会好转。

　　因此他直接把童一瑶当客户一样客客气气地对待，在确认周茉脸上和身上没有任何指痕之后，才将视线定在童一瑶的脸上，装傻似地询问：“有什么需要特地避开人聊的吗？”

　　“当然是聊你呀！”童一瑶脸上的笑容弧度更大，朝不远处的吧台努嘴，“要不要把汗擦一擦，你刚刚应该找茉茉找得很着急吧？”

　　方羡颦眉，终于说出今晚第一句表明立场的话：“有什么你找我聊就可以了，不用和周茉聊。”

　　“啊呀，这么护着呀？你俩是还在一起吗？”童一瑶兴致勃勃地盯着方羡的眼睛，挑衅一般询问，“那我和你结婚之后，你也会这么护着我吗？”

　　后一个问题在此刻尤为刁钻，方羡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用反问提醒童一瑶：“联姻结盟，各取所需，这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的合作只有这么多了，多的要求都将会是奢求。

　　童一瑶将这八个字在嘴里过了一遍，赞赏方羡的总结能力：“对，就像你父母一样。不过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不要像他们一样阴阳相隔。”

　　提到方羡的父母，方羡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一直在旁边观摩全程的周茉留意到这点，好奇的目光停留在方羡脸上。从认识的时候，唐泳就已经作为方程的第二任妻子站在他身边，方引棠却只比方羡小五岁。

　　在一起这么多年，方羡从没提过他的母亲，她隐约听说他妈妈已经去世了，但不知道方羡妈妈为什么会成为方羡的避讳，绝口不提。

　　童一瑶显然也从方羡的表情里发现不当，但她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是转了个话题：“出来好一会儿了，我们下楼吧！”

　　方羡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扭头望向周茉的方向：“我和周茉有事要谈，你先走吧！”

　　“OK.”童一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回见。”

　　方羡在童一瑶走后，俯下身体仔细观察周茉的表情：“她没有为难你吧？”

　　周茉冷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眸里涌动着满满的嘲讽：“关你什么事？”

　　周茉不是拎不清的人，如果她在童一瑶那里受了委屈也是拜方羡所赐，此时此刻她唯一想和方羡聊的只有分手。

　　在周茉的爱情观里，多人争抢不会让对方变得稀缺，只会引起周茉的厌烦。择偶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和求职是一样的，作为面试官的周茉不喜欢求职者拿乔，吹嘘自己拿到了多少 offer 借此提价。没有入职之前求职者来去自由，专一在周茉眼里是对方拿出最大的诚意。

　　“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才贸然上来的。童一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怕你吃亏。”方羡立刻意识到自己才是导致周茉难堪的罪魁祸首，可他满场都找不到童一瑶和周茉的时候，是真的万分着急，担心周茉受到伤害。

　　周茉斜睨着他，看来方羡确实花费了点心思，这么快就摸清楚童一瑶的脾性。她哼笑一声：“我在你心里这么没用吗？我又不是真小三，总不至于她打我我都不还手吧！”

　　方羡险些被周茉倒打一耙的态度气笑：“周茉，你就会窝里横，你就是仗着我关心你才冲我发脾气！”

　　周茉狠狠地剜他一眼，怒极反笑：“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站在这里吗？”

　　方羡抿了抿唇角，又想起自己才是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连忙道歉：“对不起。”

　　“方羡，如果你真的抱歉，就不要继续拖泥带水地找我了，那样只会让我背上小三的骂名，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伤害我。”

　　“我们彻底断了吧！”

　　方羡掐着手心，眼睫轻颤。他不是不犹豫不挣扎的，但放弃周茉对他而言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个轻飘飘的好字，沉重得让他怎么也张不开嘴。

　　周茉奇迹般地感同身受了方羡的情绪，爱情到底是什么糟心玩意，让好端端的人变得如此懦弱。周茉恨方羡的懦弱，恨他的逃避，恨他们相爱，恨他们不够爱。只有一点点的爱，才会让他们这样不上不下地难堪。

　　“方羡，你爱我吗？”周茉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像是谈论月亮圆不圆的随意语气。

　　方羡诧异地抬头看她，十年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彼此爱不爱这个话题。

　　他们的关系开始于荷尔蒙和心动，两个倔强的人谁也不以为意，谁也不把谁当回事。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拉扯磨合了近十年，在彻底习惯了这么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却要剜去这个习惯。在剜去这个人的过程中，伤口带来的疼痛反馈终于让他们发现，原来他们是相爱的，他们并不想分开。

　　“爱。”方羡坚定地给出了他的答案，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这辈子他们之间唯一一次谈论关于爱的话题。

　　周茉轻轻地笑了：“好巧，我也爱你。”她的睫毛轻轻扇动，锐利地对上方羡的眼睛，“但我的爱只有一点点，你也一样，所以你我是走不下去的。”

　　周茉迟钝地意识到今后再也没有‘我们’，因此她刻意避开了‘我们’，用回了‘你’‘我’，提前为这段逝去的关系默哀。

　　方羡深深地望着周茉，试图伸手去触碰她，又无奈地垂下了手臂：“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所以才会让童一瑶有机会羞辱你。”

　　“不，她没有对我做什么，但是...问题必须解决了。”

　　“你不能为我抛下所有，我也不会抛下我的尊严主动挽留你。所以你看，你我其实是一类人。”周茉挤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恍惚地想起他们一开始就是同类相吸才在一起的，现在因为是一类人而结束也很合理，“既然不拖不欠，就不要道歉。就到这里吧，方羡。”

　　方羡难得控制不住他的面部表情，抖着唇，痛苦言溢于表。他之前的胡搅蛮缠不愿意分手都是基于周茉一定程度的纵容，他知道只要周茉下定决心，他就什么也改变不了。

　　在这段关系里，尽管他们的物质和阶层存在差距，他们之间却始终是平等的。周茉并不图方羡什么，一直拥有随时离开他的能力。他宁可她贪图他的脸、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能成为他手中的筹码。

　　“我们能再拥抱一下吗？”

　　“不要。”周茉坚定地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我不会和前男友做朋友，所以你的订婚和结婚典礼我是不会去的，从今以后你和我非工作场合就不要见面了，私下就当陌生人吧！”

　　“那就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啦！”周茉故作大度，尽量挤出一个相对真诚的笑容。

　　方羡的身体在周茉说到陌生人的时候，无意识地抖了一下。他怔忪地盯着周茉脸上的酒窝，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对他扬起的笑容。

　　方羡说不清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他的直觉偏激地告诉他，他不能放她走，他会后悔。从那天和她分别之后，一直没有睡眠困扰的他就没办法自然入睡，闭上眼睛就是她和郭彦今站在门关自然而然的居家的样子，愤怒嫉恨的情绪死死地纠缠着他，根本没办法平心静气入眠。可他白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逼不得已找医生开了安眠药，每天要服用一定剂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眠。

　　可他也不能放弃方家的烂摊子，他不能放下那些未能平复的恨意，不甘心唐泳这个小三获得方程集团的控制权。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他和方砚一定会夺下集团的控制权。

　　理智和内心疯狂拉扯，眼见着周茉转身离开，他的大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遵从本能。他的理智只能暗暗追赶，不断安慰自己，他的直觉从来就没有出错过，帮他规避了好几次重大的决策危机。

　　他踉跄着追上离开的周茉，从背后紧紧地拥住她，眼眶因为过度用力而充血：“周茉，你能不能再等等我？一年，最多两年。我发誓，我一定会解决我身上的事情，回来找你。”

　　方羡粗重的呼吸打在她的发顶，她的眼眶瞬间饱满热意。方羡的爱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多一点，但也就只多那么一点点，不然他不会犹豫权衡那么久才说出这番话。如果他真的有那么爱她，他就不会去相亲，他们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方羡没有婚恋自由，更因为他们不够爱对方，遇到暴风雨只会四下散开。他们只适合及时行乐，并不是能够携手一生的伴侣，当下分开就是最佳的选择，没有必要拖到以后。更何况，周茉讨厌这种被爱恨操控情绪跌宕起伏的自己。

　　方羡用的力道很大，她根本挣不脱，只好一根根地去掰方羡的手指，拿指甲去挠方羡的手背：“方羡，我说了，我没有那么爱你。”

　　因此她也不会等他。

　　方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半晌也没等来周茉的下文，他终于心灰意冷，闭上眼睛忍下泪意，手臂也跟着卸下了力气。

　　还在挣扎的周茉没怎么用力就很轻松地挣开了他的怀抱，在发现身后的热度消失之后，她望着自己的手心还有一瞬间的出神。

　　“好，我知道了。”方羡嘶哑着开口，他捂着被挠得鲜血淋漓的手背，像是捂住了那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脏一样，满眼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