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雪风三言两语处理好珞凇，勒令他回去好好准备，至于他自己——柏雪风揉了揉太阳穴——他这些天忙着老师的病情本已非常劳累，珞秉寒又欠下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
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师弟，还有一个，是他师弟的学生，柏雪风摇头叹气：这都叫什么事？
此时，嵇鸿卓正在房间里陪着乌恒璟，见柏雪风进来，便自觉离开。
只见小孩子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垂头坐在床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柏雪风走过去：“哭好了？”
乌恒璟抬起脸，像丢了魂魄的木偶，嗓子哑得不像话：“柏老师。”
“我让珞凇先回去。我想你现在，应该不想见他。”
乌恒璟点了点头，听到“珞凇”两个字，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他确实不想见他。
何止今天不想见，以后都不想见了。
再也不想见了！
“按理说，你的老师与师祖之间的事，你作为学生，无权干涉，更不该过问，”柏雪风定定地看着他，“但我今天破例给你讲。”
“柏老师，我——”乌恒璟摇头，哑声道，“抱歉，我不想听。”
小孩本该充满活力的声音，此刻死气沉沉，像是失去了一切希望和梦想。
柏雪风淡然看着他。
爱的时候鲜活，遗憾也鲜活，痛苦也鲜活，这是一个小孩该有的样子。面前这个小孩年仅二十，柏雪风忍不住回想，珞凇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柏雪风想到过去，再看向乌恒璟，温和道：“不敢听？害怕听到珞凇与老师之间有多默契，衬托出你们的裂痕更深？”
“我……我不知道。华老师那么好，他是那么，”乌恒璟摇着头，努力搜索着词语，最后不甘心地承认，“他是谪仙一样的人，我算什么……”
乌恒璟说到这里，又哭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他和华老师相处肯定没有跟我费劲。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惹他生气。从认师到现在，不停地给他惹麻烦，该学的功课学不好，该管的公司管不好，现在又辱骂他最敬爱的人……显得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我根本没法和华老师比，怎么可能比得过……”
若非时机不合适，柏雪风要听笑了。
他头一次见识小朋友谈恋爱的模样，只觉得可爱又有趣，难怪珞秉寒喜欢。
乌恒璟一长串自怨自艾，柏雪风算是听明白了，小孩这是把自己和段华卿放在一起比较，结果自然，越看越比不过，哪哪都比不过，越比不过越生自己的气，越生气便——越钻到牛角尖里去。
柏雪风提点道：“乌恒璟，华老师是我和珞凇的老师，也是你的师祖。”
若是连你都不如，怎有资格做你的师祖？
可情绪上头的小朋友，再一次听岔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好难看。我只是他的学生，根本没有立场计较，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呜呜呜……华老师那么好，他们那么般配，我怎么配得上……我这辈子都赶不上他……”
“哦？”柏雪风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觉得自己配不上珞凇？”
乌恒璟垂头想了想，恨恨地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不对！是珞凇配不上我！”
啪！
柏雪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谁允许你也直呼其名？”
乌恒璟挨了一巴掌，低着脑袋愤愤地嘟囔：“他又不是我先生了……”
柏雪风皱眉：“谁说不是？你说的？”
乌恒璟耷拉着肩膀：……
“站好，”柏雪风冷道，“抬头。”
刚才还春风拂面的大师伯，转眼就凶起来，乌恒璟到底不敢造次，乖乖站好，抬起脑袋，却仍是委屈地抿着嘴。
柏雪风忽然觉得，是该好好收拾一顿珞秉寒。
看他带的什么头？！
想走就走，想来便来，把师门边界当作废纸一张，这若是不狠罚一顿以儆效尤，将来有人效仿学样怎么办？
此刻尚在自我反思中的珞凇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又被添上一笔账。
柏雪风缓了语气，说道：“乌恒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珞凇认识老师，远早于认识你。珞凇十七岁初遇老师，在他门下七载，若是他们真心相赴，为何当年不在一起？”
乌恒璟咬了一下嘴唇，诚实地说道：“我听说，是因为华老师不喜欢他。”
这是当初他向疆皇打听两个人的事时，疆皇说的。
疆皇说：我猜，段华卿没有喜欢过珞凇。段华卿现在有爱人，名叫傅长砚，是个中国人。段华卿身体一直不好，大概在珞秉寒退出师门的前后时间，段华卿被傅长砚接去中国调养。在此之前，傅长砚始终在苏国陪着段华卿。据此推论，段华卿对珞秉寒，应当只有师生教养之情。他喜欢的人，是傅长砚。
“听说？听谁说的？”柏雪风敏锐地捕捉到信息，“所以你在背后，打听过你的老师。”
“这一点，我给你记在账上，暂且不算你私自打听老师一事，”账是要算的，只是不是现在，解开小孩的心结才是首要任务，柏雪风说道，“假设珞凇喜欢老师，而老师不喜欢他。那么你是觉得，老师对他的感情毫无察觉？还是觉得，作为师者，会放任学生对自己抱有超出师生情谊的感情，听之任之，而不做任何干涉、开导？”
柏雪风沿袭段华卿的传统，喜欢用疑问句，引人思考。
乌恒璟没有立即回答，他顺着柏雪风的提示，往下想，以段华卿的睿智，不可能对珞凇的感情毫无察觉，以他训诫宗师的手腕，更不可能听之任之。
于是，答案显而易见。
柏雪风又问：“一段感情，互有好感，两个人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为什么当年没有走到一起？”
与他的老师不同，段华卿习惯点到为止，要人自己去悟、自己去想，柏雪风则会把道理掰开揉碎给你看。
诚如段华卿、柏雪风、珞凇三人在病房内的讨论，为师之法无定法，唯‘因材施教’四个字。
此时此刻，已经钻进牛角尖里的小孩断然不可能自己悟出，因此柏雪风直接告诉他：“答案很简单——因为不够爱。”
恩？
乌恒璟怔住。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答案，从未想过的思路。
柏雪风道：“珞凇是一个很重视规则与标准的人。他对于时间、位置、关系都有掌控。理智上，老师确实符合他的标准，符合他对人生另一半的期望，可感情上呢？珞凇对老师，始终无法产生过分的冲动；有一点喜欢，却远达不到深爱。”
“这才是他们没有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医学上能够解释，是多巴胺等一系列激素构成‘爱’的感觉；但医学不能解释，你对谁分泌激素、为什么分泌以及分泌多少。不能解释的，才是爱的真谛。”
“在我看来，当年在珞凇心里，有很多东西都排在老师的前面。他捍卫的理念、他追求的事业乃至他的娱乐消遣，哪一样的排序，都更靠前。老师曾在他心中擦出过瞬间火花，但是很遗憾，这火花最终没能成为绚烂烟火。”
“的确，珞凇与老师之间有许多默契。然而，以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与默契，如果足够相爱，早在十数年前就该在一起，不会等到现在。”
“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乌恒璟点点头，够清楚，可是——“可是如果真的放下，他怎么会连夜跑来探望华老师？”
柏雪风微笑。
小孩不再钻牛角尖，是时候告诉他真相了。
“老师住在医疗中心，对外宣称是疗养，实则是治病。老师昨夜抢救，九死一生之际，傅老师联系珞凇，要他前来，本意是见老师最后一面。”
什么？！
乌恒璟脸色骤变。
柏雪风看着小孩，一字一句：“所以，在你的师祖抢救醒来后第一个清晨，你闯进去对他大放厥词。作为你的老师，你觉得珞凇该不该训斥你？你觉得自己该不该打？”
“我……”乌恒璟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柏老师，对不起，我以为……”
柏雪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是安抚，但也点到为止：“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前夜老师是在抢救。否则，珞凇不会只打你一巴掌，我也不会耐着性子给你解释。”
“华老师他……他身体怎么样？我……真的抱歉，”乌恒璟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问道，“华老师……没有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没有，老师一切都好，”柏雪风先是宽慰他，而后话锋一转，语气凌厉，“但是，乌恒璟，纵使老师没有经历抢救。你作为晚辈，闯进去对你的师祖说那些话，也是极其不尊重。”
乌恒璟咬了一下嘴唇，愧疚道：“我错了……”
柏雪风严肃道：“事不隔夜。老师现在歇下，等他醒后，我带你去向他道歉、认错以及请罚。”
“是，”乌恒璟说道，“对不起，麻烦柏老师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应该要道歉。”
像是怕惹长辈失望的小孩，乌恒璟有些别扭地又补一句：“我……我不是故意的……”
柏雪风莞尔。
他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柏雪风道：“还有一点，今后，你可以称呼我‘大师伯’。”
乌恒璟惊讶道：“什……什么？”
柏雪风坦然：“论起来，这倒是我的失职。当初，我去参加你的师礼时，就该想到参加的意义。”
“十年前，珞凇离开师门。无论有何种理由与苦衷，都是叛离忤逆。你是他的学生，想来，他不愿让你背负‘叛徒’的污名，希望‘你’得到师门认可，因此才会邀我参加你的师礼。”
柏雪风一字一顿：“他请我，是为你正名。”
论起来，当初珞凇也是小小算计一回师兄，算准了大师兄看不破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算准了大师兄刀子嘴豆腐心的疼爱，因而私情相请、以礼相待，不仅寄帖，还亲自去医院请人，为的便是将师兄请来师礼现场。
地点定在黑阁，流程按传统师礼，亲友见证、长辈诫言，每一处细节都是珞凇精心考量。
柏雪风当初参加乌恒璟的师礼时，并未想那么深入，直到今天被老师点破，才明白珞凇的用意。
他被这个师弟算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都给他记在账上，慢慢清算。
可是珞凇敢想、敢做的，也仅此而已，他也只敢算计师兄、要他正名，却也不敢想，有一天能够完全与师门和解。
柏雪风说道：“珞秉寒，已经正式回到师门。今后，我的老师，不止是你的前辈，更是你的师祖。言论行事尤其要谨慎，不可对师长不敬。”
“耳听万遍理，不如眼见一回真。今后，我会带你多向老师求教，你来见见老师，见见老师与珞凇之间的交流互动。你亲自看一看，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感情。”
柏雪风看着乌恒璟，说道：“珞凇或许有过一时的喜爱，但那，更是他一世的恩师。”
乌恒璟点点头，似懂非懂，但现在他理智归位，恢复礼貌涵养，小声说道：“我现在就去向师祖道歉。”
柏雪风却道：“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我向医疗中心的医生借了一间休息室，你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以后，我带你去吃饭。吃完饭以后，下午，我带你去见老师。”
柏雪风顿了顿，又道：“你和珞凇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不过你要记住，你可以不想见珞凇，但你始终是我的师侄。”
乌恒璟听到那句“你始终是我的师侄”，只觉心头一暖：“恩……”
柏雪风望着乌恒璟，小孩脸上的红痕仍然微消，他忽然说道：“这一巴掌，打疼了吧？”
“恩！”
乌恒璟用力点头，听自己师伯问起脸上的伤，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真的疼，又疼又委屈。
珞凇第一次打他耳光，是为了别人，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委屈，就算知道自己做错了也委屈。
没人关心的时候，尚可以强撑着，大师伯温和一问，他真想扑进师伯怀里放声大哭。
乌恒璟低头强忍泪水，忍得肩膀都在抖动，柏雪风宽和地望着他，没有跟乌恒璟说珞凇不该在气头上动手，也没有戳破小孩满腹委屈，只是说道：“珞秉寒盛怒之下的一巴掌，想必不好捱。”
……何止不好捱？
乌恒璟直接哭了出来。
他收回几分钟前在脑子里想的话，他不是不想见珞凇，而是太想见他。
他想见他，想听他道歉说自己不该动手，想被他拢在怀里、委屈地向他哭着控诉“我发烧了啊，你都不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
可是，他不来啊！
他不肯来，他能怎么办？
他只能倔强地告诉自己“我不想见他，一点都不想”，勉勉强强维持自己最后一丝骄傲。
柏雪风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膏：“给你上些药，消肿止痛，会好受些。”
乌恒璟闷声哭着，乖巧地垂着头，任凭柏雪风把凉凉的药膏涂在他脸上：“谢谢大师伯。”
“谢什么？”
“就是……就是觉得……”乌恒璟哭得一抽一抽的，最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只有师伯疼我！”
柏雪风笑着摇头。
这小孩真是——怪惹人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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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雪风：（笃定地）你去干啥？他又不想见你，你去了纯粹是添堵！
珞凇：（想了想）确实，他估计不想见我，还是师兄去周旋一下更好。
乌恒璟：（捏小拳头跺脚）你们两个大笨蛋！笨蛋！！！
】
《当珞凇回到师门以后的四人局》
【无责任番外】
来，跟我念：无责任
无——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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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乌恒璟犯下大错的时候，就会躲到柏雪风家里企图搬救兵：“大师伯！！先生要打死我啦！！！QAQ”
不走，绝对不走，抱紧大师伯的大腿不放手也不能走。
宁可被先生当着大师伯的面教训，也不要被拖回家惩罚。
前者只丢面子，后者可是会直接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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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乌恒璟犯下更大的错误，连插科打诨都不敢的那种大错，他就会拿着自己写好的《思过书》去找段华卿求助：“师祖，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份《思过书》写的怎么样？”
段华卿看罢，饮茶轻叹：“思过思成这样，难怪说秉寒宠你。”
乌恒璟：！
然而段华卿点过这一句，便不再斥责，提笔替他勾出几处，要他重写。
乌恒璟按着段华卿提的要点，重新写一遍，段华卿看过仍不满意，又勾几处，要他再改。
如此反复改过四遍，第五篇稿子交上去，才终于一字未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