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於烺语气犀利：“珞凇，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是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过绝不后悔、绝不回归？是不是说过此生唯一的错，不是错在离开，而是本不该拜老师为师？现在一句轻飘飘的‘和合大同’就想回来？你以为师门是旅店吗？想走即走，想来再来？”

　　珞凇说道：“珞凇有错，错在只知‘道不同、不共事’，却不懂‘求同存异’。十年前，凇与老师理念有差，凇不愿违心做事，更不想有辱师门，因此选择退出。此为其一。”

　　“离开师门十年，期间凇固然有做错事，但始终恪守门规，扪心自问，凇并无叛门忤逆之大过。凇虽身不在师门，但心始终不曾离开。此为其二。”

　　“老师言，学生与老师之间，不必苛求万观皆同，只要无碍于基本面，细节求同存异。凇感慨于老师的境界与气度，反省自身眼光狭隘与拘泥，愿重归师门，以此纠错。此为其三。”

　　“凇并非‘想走即走，想来再来’，此次请归，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请师兄宽宥。”

　　齐於烺冷道：“你入门七年，老师和大师兄怎么对你的，还用我说吗？老师和师兄对你恩重如山，可你是怎么报答他们的？扔下一句理念不合转身就跑，十年来杳无音讯，如果这都值得原谅，还有什么错不值原谅？”

　　珞凇说道：“师兄教训的是。老师和师兄们对凇恩重如山，若是凇当初留在老师身边，一面侍奉恩师，一面阳奉阴违，这才是十恶不赦之大不敬。凇以为，报答师恩，不拘泥于形式，应论本心。拜师是敬仰，离开亦是尊重。”

　　珞凇叛离师门这个事，若是上纲上线地追究，确实是他理亏，可如今，齐於烺问一句、珞凇答一句，竟是答得滴水不漏，将齐於烺那些锋锐的招式一一化解。

　　两个人从叛离师门扯到黑阁委员，从训诫理念扯到人生三观，新错旧错一并算，尽管珞凇跪在师兄面前，却丝毫不输气场，不卑不亢、面不改色地对答，直到——

　　“珞凇，”柏雪风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过数十分钟，快要将诘问与认错改为一场辩论，冷脸打断他的话，“这是与师兄说话的态度？”

　　珞凇无声无息地敛起气场，收声不再辩驳。

　　柏雪风却不肯放过他，冷冷甩过去两个字：“掌嘴。”

　　“是。”

　　珞凇应过，将手中托盘放回茶几上，再膝行回来，端正跪到齐於烺面前，扬起手，便往自己脸上扇去。

　　啪！

　　珞凇下手，素来保质保量，一记过后，面颊肿起半边。

　　啪！

　　啪！

　　啪！

　　整个屋内，无人说话，徒留巴掌着肉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眼见着珞凇的双颊不断肿起，齐於烺的心里涌起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够了！别打了！”齐於烺皱着眉头呵斥道，嘟囔一句，“整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珞凇却像没听见似的，双眸分毫未动如同蜡像，机械地甩着巴掌。

　　颜清礼适时开口：“猷贞，大师兄的罚，你来释？”

　　“师兄！”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齐於烺刷地站起来，看向颜清礼，“你们都不愿得罪人，行，难听的话我来讲！自古背叛师门者皆不得善终，凭什么他珞凇就可以来去自由？”

　　明明是问颜清礼的，颜清礼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看着他，柏雪风在这个时候喊了“停”，只见柏雪风开口：“向你猷贞师兄解释。”

　　珞凇停下手，端正跪好，没有解释，只说一句：“凇此番求归，任打任罚，全凭师兄发落。”

　　齐於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珞凇先是被罚了掌嘴，又忽然态度大转弯，他一时语塞。

　　骂吗？打吗？他是求归，又不是犯错，罚他又有什么用？若是老师不同意，受罚如苦修，尚有意义，如今老师已经点头，惩罚毫无意义。

　　在老师门下许久，齐於烺刻进骨子里的观念就是，家法不得用于泄愤，因此冷静一想，确实没什么可罚的。

　　齐於烺冷冷道：“你记住！我会一直盯着你！若是日后，被我发现重回师门时另有所图——”

　　珞凇接过他的话：“师命在上，凇不敢再次忤逆，因此无法立誓称若另有所图即刻退出师门。但凇，愿服从老师与师兄的训诫，今后若有行事不妥之处，但凭处置，哪怕被逐出门去也绝无怨言。”

　　齐於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珞凇重新敬茶，这一杯，齐於烺饮了。

　　齐於烺之后，是萧珣。珞凇在师门排行第六，这是他的最后一位师兄，萧珣只说了一句话“老师和师兄们都同意，我没意见”，然后干脆利落地饮茶，但是他只啜一口，便放回茶杯。

　　师门排行第七的，是岑沐霖。

　　岑沐霖受不得师兄跪他的大礼，主动站起身来，朝珞凇深深鞠一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一句：“师兄不离，沐霖不弃。”

　　沈筠和兰荪更不会说什么，纷纷表达“回来就好”的意愿，照着岑沐霖的样子，起身回礼，饮茶谅解。

　　按流程，最后一位，是柏雪风。

　　珞凇奉茶于柏雪风面前，恭敬说道：“凇问长青师兄安，请师兄诫。”

　　柏雪风垂眸看他，数十载光阴转瞬即逝，他与珞凇，都已从少年成长为中年，为人师、为人父，此刻，当他看到珞凇跪于他面前，过往一幕幕快速闪回，

　　他记得珞凇第一次拜师后，笑着喊他“师兄”，说“终于称您一声‘师兄’了”。

　　他记得，珞凇入门后，有一次犯大错受罚，写完《自省书》出来时，正巧遇见自己，明明被罚得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却硬撑着礼节，恭敬地躬身行礼，一鞠躬身子便往旁边栽倒，险些晕过去，被自己抱去学堂的客房里治伤。

　　他记得，珞凇随老师去中国四年，再归来时，举手投足俨然是大家风范，明明才二十岁出头，却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小师弟看向老师的眼里，也不再是纯粹的敬仰，还夹杂着悸动。

　　第一次撞破少年心事是什么时候？

　　是一次老师意外夹伤手指，柏雪风匆匆出去拿药，回来时正瞧见珞凇双膝跪在地上，捧起老师的手，一手托手腕，一手捏指尖，垂头在指背的的血珠上，烙下轻轻地吻——他吻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回来。

　　他当然，也记得，最后一场家法，逼得珞凇字字泣血，说出那句“若是师兄觉得珞凇愧对师门教养之恩，凇便以命相抵”，几乎被打昏过去也不肯掉一滴泪，后来，老师告诉他，珞凇回去之后哭了。哭了，很久。

　　再后来，他决然离去，不留一丝余地。

　　回来就好。

　　——柏雪风看着珞凇，这样想道。

　　第一次拜师时，他是怎么对珞凇说的来着？

　　他说，“既然入了我们师门，便一辈子都是我的师弟”，这句承诺，终于实现。

　　柏雪风缓缓开口：“重回师门，不仅是拿回一个身份，该遵守的规矩，该遵循的礼制，须得一一温习。今后，须时刻谨记身份，不可越界。”

　　说罢，他端起茶杯，饮尽。柏雪风会说这样的话，在珞凇意料之中，他恭敬称“是”并谢过大师兄宽宥。

　　师门八人皆已宽恕，接下来，便是敬师定罚，此刻时间刚刚好，一炷香还剩一个末尾未燃尽，柏雪风肃穆开口：“敬香，问老师安。”

　　珞凇拿起三炷香，在烛台上点燃，膝行上前，朝师椅深深鞠躬，将香插于香炉之上，然后叩首三次，郑重喊道：“凇拜恩师，谢老师宽宥。”

　　柏雪风说道：“今日既得老师和诸位师兄弟谅解，即刻起，允你重回师门。”

　　柏雪风说罢，转向诸位师弟：“对逆徒珞凇定罚如下：归诫期两个半月，期内戒除嗜欲，不可饮酒娱乐，不可丑行秽语。”

　　“期内静思己过，撰《自省书》，反省十年之间，每一桩错事。”

　　“期内每周领罚，十年，十杖十鞭，一周各一记。”

　　“我会向老师禀明今日结果，确定归诫期起止时间。”

　　珞凇深深叩首：“珞凇领罚，谢师兄宽宥。”

　　珞凇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疑惑——听大师兄的意思，今天是不罚了？

　　师门训诫素来有“事无隔夜”的习惯，加之嵇鸿卓明确请鞭，并且白天，他向柏雪风请示流程时，也说明愿当场受杖刑以正门风。

　　无论于情于理，柏雪风都该即可动手。

　　师门家法，皆是重杖重鞭，十杖十鞭若一口气打完，轻则血肉模糊，重责断骨裂筋，老师早已不提倡家法过度伤身，因此，珞凇想到柏雪风不会立刻打完，却未想他一记不罚。

　　珞凇素来心思缜密，一时也猜不透大师兄为何当日不罚，忽然目光瞥到神色紧张的沈筠，豁然开朗——原来，是因为小师妹。

　　师妹入门以后，老师已不体罚，因此没见识过他们从前通堂被罚的场景，如今更是怀有身孕，仅仅是要她看着繁琐仪式，沈筠都紧张得眉头紧锁，万一看见罚到伤重动了胎气，得不偿失。

　　珞凇感慨，不愧是大师兄，考虑周全，谁都不落下。

　　“起来吧，”仪式走完，柏雪风的语气也松快了些，“今后，还是一家人。”

　　“谢谢师兄。”

　　珞凇一颔首，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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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仪式结束，接下来，便是欢快明亮的聚餐。

　　柏雪风请夫人方菲从屋内出来，并招呼大家热菜上桌。珞凇回来，岑沐霖最高兴，因此下午早早就去师兄家，帮助方菲一起准备晚餐。晚上的菜都是方菲和岑沐霖亲手做的。仪式一结束，岑沐霖便带着兰荪，主动张罗起晚餐，摆放餐具和椅凳。

　　柏雪风一回头，见珞凇仍站在原地，似是有话要说，于是走过去：“还有事？”

　　珞凇略一颔首：“今日是凇提请重回师门，凇却迟到，于情可原，于礼不该，请师兄责罚。”

　　柏雪风在傍晚时分被段华卿叫去屋内，两个人足足聊了快两个小时，等他离开病房的时候，时间已经指向快七点，期间，珞凇一直在门外跪候，这才导致两个人双双迟到。

　　柏雪风可以迟到，但珞凇作为戴罪之身，不该迟到，这便是“于情可原，于礼不该”。

　　珞凇到底心思缜密，这一点细节都不放过。

　　柏雪风略一思索，说道：“随我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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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数分钟后，两人从书房出来，只见珞凇的袖口挽到小臂中央，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齐齐布着藤条印子，印记蔓延到衣服遮挡之下。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但露在外的伤痕，昭示了刚才屋内发生的事。

　　此刻餐桌已布置妥当，师门加上方菲一共十个人，围坐在餐厅圆桌上十分拥挤，除了给沈筠留一把椅子，其余椅子都换成原木板凳，人挨着人坐，这才勉强坐下，虽然菜式都是寻常食材的家常菜，团圆的喜悦却让大家都很高兴。

　　柏雪风率先落座，颜清礼自然坐到他右手旁，萧珣跟着坐到二师兄旁边，紧接着嵇鸿卓也落座。

　　岑沐霖观察着柏雪风的脸色，笑吟吟地凑过去：“我要挨着大师兄坐！”

　　结果被柏雪风一巴掌拍在身后，笑骂道：“照顾你师妹去！”

　　柏雪风一招手：“珞秉寒过来。”

　　珞凇依言坐到柏雪风身边，淡淡地笑着，抬头望向岑沐霖，眼底有几分调侃。他身上各处带伤，气场却丝毫不减，一个眼神递过去，有亲昵、有揶揄，更有霸气与淡然。

　　岑沐霖：？

　　岑沐霖瞬间感觉自己不仅失去了大师兄的爱，也同时失去了六师兄的爱。

　　“哇！秉寒师兄回来之后，大师兄都不疼我了！”岑沐霖故作活泼地嚷道，眼见着嵇鸿卓身边还有一个空位，凑过去，“三师兄！我跟你坐一起。”

　　他刚叫出“三师兄”这三个字的时候，嵇鸿卓已经伸手把齐於烺拉到自己身边，笑着对岑沐霖说道：

　　“你来迟一步，满了。”

　　岑沐霖：？？？

　　现在连最温柔的三师兄的爱，我也不配得到了吗？

　　颜清礼看了一眼被嵇鸿卓拉到身边却固执站着不肯落座的四师弟，主动站起来，示意萧珣往左挪一位，挪到柏雪风身旁，嵇鸿卓也自然地挪一格。

　　颜清礼绕到齐於烺的右手边，招呼岑沐霖坐下：“沐霖坐我旁边，让小师妹坐在你和嫂子中间。”

　　岑沐霖笑吟吟地挨着颜清礼坐下：“还是二师兄对我好！”

　　岑沐霖这一番闹腾，成功让现场的氛围活跃起来，大家的表情也由方才归门礼上的沉重，转为一张张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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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师门正在欢快地迎接久违的团圆宴，医疗中心里，没了师门学生的“打扰”，傅长砚和段华卿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晚二人世界，此刻傅长砚从段华卿的病房出来，准备安顿段华卿休息。

　　刚一出门，却见病房外的走廊上，坐着一个人。

　　傅长砚看清来人，面露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

　　来人面露犹豫，似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傅长砚会意，知道他是来找段华卿的，于是主动说道：“进来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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