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三年了，方笑宜还是没有适应北京的冬天——温度没多低，但风是真的大。方笑宜上完课，顶着冷风回到寝室，整个人吹了个透心凉。

　　室友们下午都有课，中午应该是不回来了。方笑宜窝在暖气边的椅子上，后背烤得暖洋洋的，整个人舒服极了，中午饭都懒得去吃。

　　冬天就是麻烦。

　　身上暖和了，方笑宜昏昏欲睡，眼皮打架。正准备上床睡个午觉，电话响了。

　　“奥巴马选上总统了你看到了吗？”

　　电话里有有刺耳的鸣笛声，他应该是在开车。

　　“看到啦，所以呢？”方笑宜声音懒懒的，上午上课的课间，同学们还讨论了一会呢。

　　“所以我现在开车去找你，咱们庆祝一下。”

　　电话里的声音一本正经，不像是讲笑话。他总这样逗她，偏偏方笑宜老是忍不住。

　　“人家选上总统，你庆祝个什么劲！”

　　“庆祝不光我们打篮球的被黑人兄弟碾压，他们当总统的，照样干不过。”

　　真是个奇妙的思路。

　　“到你那还得半小时，先开车了，拜拜。”

　　也许是方才在暖气边烤得太舒服了，挂了电话，方笑宜还是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室友回来的声音，眼睛掀开了一条缝。

　　“谢宁，你下午不是有课？咋回来了？”

　　“书忘带了！”被称作谢宁的室友着急忙慌，“你咋还躺着？我看你男朋友车在门外啊！”

　　方笑宜一激灵，赶紧低头看了眼手机，七八条未接来电。上课的时候手机静音了，没调回来，距离徐家奕和她打电话的时间，都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她赶紧翻身下床，也顾不上搭配了，穿上羽绒服就往外跑。

　　果然，徐家奕那辆路虎停在宿舍楼前面的广场上，看见她出来，他摇下车窗冲她招手。

　　打开车门，一股热风扑来，显然徐家奕把空调开得很足。

　　“对不起我睡着了，没听见手机……”方笑宜上车就委屈巴巴地道歉。

　　徐家奕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精髓掌握得不错啊，知道装可怜我就奈何不了你是吧。”

　　方笑宜笑了，梨涡浅浅，像含着汪水，得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小丫头得意的表情，徐家奕恨得咬牙切齿，他眯了眯眼睛，手掌罩在她的后脑，飞快把人揽过来在唇上狠狠亲了一下，“欠收拾，这要不是在你学校，给我等着。”

　　方笑宜得了便宜还卖乖，“快走吧，我都饿了，能吃下一头牛！”

　　徐家奕说带她去吃一家茶餐厅，最近特别流行，一小盘一小盘精致的点心，一看就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

　　方笑宜坐在副驾驶，无聊翻着手机，才发现刚才七个未接来电里，有翟晓敏三个。

　　她还以为都是徐家奕打来的……估计翟晓敏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毕竟快放寒假了。

　　电话拨回去，翟晓敏好半天才接。

　　“妈？我刚才没听见，你给我打电话啦？”

　　“笑笑……”，翟晓敏一出口，就是哽咽。

　　方笑宜一下子紧张起来，声音也变味了，“妈，怎么了妈？”

　　“笑笑，小安，小安……”

　　“小安怎么了啊？”

　　“小安……走了。”

　　去年春节时，方家所有人在钟声敲响时许愿，方笑安许的愿，是想要去西藏。

　　“西藏好远的，坐飞机都要好几个小时，坐火车应该更久吧。”翟晓敏随口问了句。

　　“我查过，六天五夜。”方笑安答。

　　“是挺远”，方军平附和着，“小安，快再多吃几个饺子，然后睡觉了。”

　　后面，这件事就没人再提起过。

　　五月份，方笑安的生日，他许的愿望，依然是去西藏。

　　“西藏海拔挺高的吧，据说煮鸡蛋都煮不熟，那人去了肯定难受吧？”翟晓敏一边切蛋糕，一边问。

　　“林芝的话海拔 2000 多米，要是自备氧气瓶，问题不大。”方笑安答。

　　“林芝？咋好像有个熟人也叫这名呢……”

　　方军平陷入回忆，成功打岔，大家转身就忘了。

　　九月份，方笑安经历了一次抢救，回家后在房间里一躺就是半个月。翟晓敏怕他憋得难受，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方笑安答，去西藏。

　　“你这孩子，还挺执着”，翟晓敏听到这么不着边际的话，笑了，“西藏哪儿好，让你这么惦记。”

　　“雪山、草地、峡谷、山林、急流、险峰……除了大海，所有你能想到的美景，西藏都有了。”

　　翟晓敏笑了，“臭小子，说话还文邹邹的。”

　　“姐姐给我的书上说的，除了大海，都能见到。”

　　而大海，我见过了。

　　咱们一家人去连城的时候。

　　十二月份，方笑安已经时不时就陷入昏睡了。

　　即便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准备，翟晓敏依然伤心欲绝。但是在孩子清醒的时候，她还是笑着上前，问方笑安有什么愿望。

　　方笑安脸色苍白，长时间的昏睡让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嗓音也因缺水变得嘶哑。却还是坚持回答了翟晓敏的问题。

　　“去西藏。”

　　每次一谈到这个话题，翟晓敏都被逗笑，今天，她毫无意外也笑了。

　　她笑着，眼里有晶莹的光，抚摸着方笑安的头，一下一下。

　　“好，去西藏。”

　　买好了卧铺票，只有两张。

　　用方笑安的话说，西藏，是勇敢者的世界。因此这是一趟男人的旅行，翟晓敏不被允许参加。

　　翟晓敏一百个不放心，但还是欣然应允；“好，我给你们做好后勤保障。”

　　而方军平，则藏着私心。

　　都说藏传佛教博大精深，他也想像朝圣者一样去朝拜。磕长头，五体投地，多虔诚都可以，万一佛祖开恩，也许小安的病能有转机……

　　最开心的就要属方笑安了，在卧铺上乖乖休息，让吃饭就吃饭，让吃药就吃药，为了后面的行程储存体力。

　　这一路，横穿了黄河，见识了黄土高坡，路过了青海湖……要是放在以前，随便一个地方都足以让方笑安满心欢喜。但这次，方笑安很平静，一心只想着西藏，西藏……

　　考虑到方笑安的身体状况，方军平决定，走到林芝就回头，准备返程，不能再往前。

　　方笑安欣然应允。

　　即便想往前，恐怕也不能了。

　　还没看到雪山，他已经 24 小时离不开氧气瓶了。

　　书籍果然不会骗人。

　　雪山、草地、峡谷、山林、急流、险峰……一一跃然他眼前了。

　　山间的一汪湖水，清蓝得像自然界最美的眼睛。

　　依山而建的庙宇，殿殿相连，错落有致，孤独地伫立着，却听尽了这世间最真挚的祈语。

　　千万年的雪水，流进峡谷，即便是大地的裂痕，也能被润泽。

　　而这拉满经幡、佛光闪闪的高原啊，每一步，都仿佛通向天堂。

　　与山峦同行，受星辰指引，遵循古老河流的方向。

　　它们不断地提醒我，曾享受过这世界最美丽的模样。

　　回程的火车上，方笑安躺在下铺，吸着氧气瓶，呼吸清浅安稳。

　　方军平本来担心他身体承受不住，一直坐在床边看着。见他睡得安稳，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睡梦中的方笑安拉住方军平的手，指腹一下下搓摸着。

　　爸妈，这是一趟六天五夜的旅程吗？

　　不，是十七年呀。

　　十七年里，好多个日日夜夜，你们和姐姐，都是这样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祈祷着我快点醒来。

　　我听到了，可能是有点犯懒，但到最后，我都逼着自己醒过来了。

　　这一次，我可能又想睡懒觉了吧。

　　我的名字里，笑是乐观的意思，安则是平安。

　　是你们对我的美好祝愿，我知道的。

　　现在，我要把这名字回送给你们。

　　笑是看开，安是心安。

　　来生，我想做山间那一汪青蓝的湖水。

　　对，就是自然界那颗最美丽的眼睛。

　　映山川，揽星辰，看尽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哭。

　　最美丽的眼睛，怎么可以流泪呢。

　　爸妈，姐姐，原来真正告别的时候，不会恐惧，不会害怕，甚至不会觉得孤独。

　　有不舍，但幸福更多。

　　方军平被儿子拉着手，感受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冷却，老泪纵横。

　　小安，如果来生你想做一汪湖泊，

　　那爸爸是山，妈妈是川，姐姐则是茂盛的山林。

　　我们一家人，各自静立，却又彼此相依。

　　还好，这是回程的列车。

　　小安，咱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