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你一个人当值，碧梧呢？”

　　太真丹室的物料室一向到了点就可以走，基本没什么加班可言。近来军中急需的还神通气散以及救苦回生丹都已经按神策府要求的数量将所用物料发入丹士们手中有序炼制，物料室就更清净了。灵问例行前来核查贵重物料时就看到柜台后只坐着一个人，乌黑油亮的头发包在简单朴素的头巾里，干净整洁、温柔恬静。

　　朱樱收起书，站起来拿着对牌向后转：“您好，碧梧家里今日有些事，需得早点回去。”

　　她打开忌库大门引路，灵问走在后面轻笑：“书司的管理员告诉我，你已经把《丹鼎大成》这套书看完了？”

　　“看完了。”朱樱回答完毕就打开嵌在墙壁上的灯：“今日回生部有丹士递交了申请，需您明天来一趟，他要领取建木蘖芽和虚陵安息香。丹方疑似与魔□□有关，但，嗯，申请的人并不隶属于魔□□。”

　　当着灵问的面，朱樱不好直说怀疑他的持明丹士有“令堕长生”的嫌疑。太真丹室附近总有些其他星球远来的客人，不管不顾一心想求得长生秘法。他们那些手段不是一般的多，哀求的，恳请的，咒骂的，掏高价的，偷抢骗的，道德绑架的，物理绑架的，说不准谁不当心入了套。

　　灵问接过申请从头看到尾，敛起笑意皱眉轻叹：“真是不知其中苦楚，只想着好处。”

　　朱樱不置可否，怕死乃是人之常情，她不觉得有什么可鄙夷的。

　　就好比如今罗浮上忽然刮起的恋爱风潮，成双成对的羡慕孤孤单单的自在随性，孤孤单单的又羡慕成双成对的甜甜蜜蜜。各自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与立场上去揣测不了解的世界，脑海里理所当然全都是美化后的臆想。

　　“你似乎对长生没有兴趣？”灵问悄悄观察着朱樱的反应，后者毫无察觉，只是微微翘了翘嘴角：“长生不老这种好事谁不感兴趣？”

　　说着她抬起眼睛看看身侧的男人，重新低下头将早班与昨晚的记录翻出来：“……”

　　灵问见她不出声，笑笑也不再多话，仔细核对过物料数量后签字用印，看着医助将东西重新锁好。

　　“快些下班玩儿去吧，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正是爱玩爱漂亮的时候，我应该没有耽误你晚上与人约会吧？哈哈哈，多出去走走也好，不像我们这些上年龄的人，日子总过得无趣又无聊。”

　　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物料室就可以锁门了。灵问等了朱樱一会儿，边看她整理柜台边随口问道：“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啊，身体好多了，谢谢您的药。”

　　说到这个，朱樱终于抬起头正视灵问，“不知道您用得是哪个方子？”

　　从小到大身体也没有如此轻松过，关于这点，她由衷感激丹士长。

　　灵问微笑着抬起手摆摆：“只是简单的强身健体罢了，估计朱樱姑娘平日给自己用的哪味药终于起了效，我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他不肯说，朱樱也就不再追问。丹士和医士们手里攥着些私下研发出来的秘方不肯示人很正常，对方已经明确表示拒绝，再问就不礼貌了。

　　“如果你需要，我这里还有不少糖丸，嗯，说一声就行。”他从衣袋里摸出支大号试管递到女孩子手里。里面尽是一粒粒金色的胶囊，那抹金色仿佛是活的，还在游动：“如果你有时间，欢迎随时来我的工坊试试，它真的很简单。”

　　她收下他给的药丸，青年客气又礼貌的步行送少女离开太真丹室。

　　“再见。”

　　搭乘升降机离开太真丹室，缥缈的波月古海深处伫立着被帝弓司命一箭斫断的建木残躯。奇妙的引力让她无法移开视线，仿佛古海深处有什么在召唤……

　　“姑娘，危险！”升降机旁的云骑士卒拦了一下，朱樱恍然回神：“抱歉，谢谢你。”

　　她差点走神走到从升降机上踩空。

　　“啊……没事儿，嘿嘿，嘿嘿。”

　　被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充满感激的看着，年轻人想抓后脑勺结果只抓了把头盔：“那什么，你以后当心些，这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我以后会多注意。”她稍稍弯了下腰，抱着长枪的云骑往后退了一步，疯狂摆手：“不不不，我应该的，应该的。你、你打算去哪儿？一个人走行吗？要不要我送你？最近有……哇噗！”

　　和他搭班的年长云骑实在看不下去，用枪柄给了菜鸟一下：“胡乱哼哼什么呢！”

　　哦，对对对，玉阙报了险情，但是这话不能随便告诉给仙舟上的普通百姓，平白把他们吓得一惊一乍的有什么好处？

　　“谢谢你，不耽误两位当值了，再见。”朱樱再次道谢，辞别这两个云骑进入行医市集旁的自由市场，逛了一圈也没看到有想买的东西，又绕了一圈暗自打算去药房找芸姐和金玉枝。

　　“樱宝来了呀？”

　　这会儿药房也快到点儿了，借着空闲芸姐拉了朱樱到旁边告诉她好消息：“枝枝的医助资格考过了，已经从后室调到柜台上。司内还给她安排了宿舍呢，就在波月古海旁边儿，要不你和我一块去看看？”

　　这是个大好事，朱樱踌躇片刻：“好，拿上我平日抄的医书去给她做礼物。”

　　少与人交际来往不意味着不懂道理，她这份礼物对于金玉枝来说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丹鼎司分给职员的宿舍只能住不能卖，除了狐人外持明和仙舟人都很欢迎——因为结卵转生的特殊机制，持明们就是房地产行业的毒瘤。你说他死了吧人家只是回海里泡泡澡，你说他活着吧，人什么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万一转生后的持明又另行与别人组建了家庭，前头与后头两任甚至多任伴侣也都是合法的，都拥有同等的财产分割权……这家伙套起来可就套得无穷无尽了。只能租住的房子就很合适他们，不牵涉产权，职员在职时全家都可以住，职员“离职”后房子收回另行分配。至于仙舟民，纯粹就是为了过度，员工福利不用交房租啊，一家子边住边攒买房钱，总能在离职前攒够。

　　在丹鼎司任职的职员，无论男女只要说司内给分了宿舍，在婚恋市场上比云骑的军官还要抢手，金玉枝的父母为了小女儿也是绞尽脑汁为她安排好了今后一辈子的路。

　　芸姐很快刷了玉兆下班，朱樱又拐了去拿上贺礼，两人走了另一条路。沿着向下的楼梯一圈一圈绕，走到平台处，远远就能看到祈龙坛。

　　“前面站着个人，他在干嘛？”她活得时间久，见过的突发状况比朱樱要多多了，立刻警惕的拉着女孩子往后退：“瞧着不太好，回去喊云骑过来。”

　　下面就是波月古海，一般人都会畏惧，不会站那么近。可此人不但紧贴着围栏，而且神色晦暗，身形佝偻，脚步也带着些不正常的抽搐。芸姐一时拿不准主意，却也不打算带着小朋友以身犯险。

　　站在海边的陌生人似乎听到了声音，他转过身看向两个不断后撤的医助，迈开脚步摇摇晃晃试图靠近她们。

　　芸姐立刻推着朱樱继续往回走，顾忌着女孩子的身体还不敢催她：“不对劲儿，别是遇上魔阴身要发作了吧！”

　　“不知道，别慌，云骑就在不远处。”朱樱比芸姐还冷静些，慢慢边向后退边试图用对话稳住对方：“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嗬……嗬……”陌生人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声响，随着他的靠近，金色的银杏叶子从无到有簌簌飘落。

　　“是魔阴身，快走！”

　　芸姐拉起朱樱转身就跑，她的年龄还不到堕入魔阴的平均线，但魔阴身似乎存在某种隐藏的传染性，不排除被诱发的可能。

　　眨眼间那个陌生人体内就蹿出茂盛的枝条，他的速度变快了，四肢着地以一种扭曲且诡异的姿势飞速扑向现场还正常的另外两个人——这就是仙舟所谓的“魔阴身”，长生种的终焉，完全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结局。

　　朱樱推了芸姐一把让她跑在前面。

　　她知晓自己是个短生种，没有堕入魔阴的风险，再者……她本就跑不快，落在后面还能多争取些时间。两个人互相拉扯谁也活不下去，不如放一个人先跑保证能活，如果芸姐跑得够快，上面的云骑军也来得及赶到。

　　芸姐慌乱中转头看了朱樱一眼，没有犹豫。

　　“救命！救命！下面有人突然魔阴发作了！”

　　呼救声很快引来镇守此地的云骑。

　　身着盔甲的士兵隔着两层楼的高度从上面跳下来，及时堵住魔阴身向前扑杀的动作。长枪劈在它身上将其劈了个趔趄，可是对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意，缠满树枝的手直取士卒胸口。

　　好在盔甲上的护心镜足够结实，一爪子挠上去云骑士卒只是被震得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受伤。

　　“你们两个快走，附近还有护珠人在。”头盔里的声音很年轻，朱樱捂着胸口摇头：“我，咳咳咳，我跑不动了。芸姐走，咳咳咳咳。”

　　芸姐已经跑到上一层，见状咬牙继续向前冲——她得喊来更多云骑，还要带医士过来。

　　海边栈道上，云骑士卒横握长枪挡在朱樱身前，那个堕入魔阴的陌生人双手被树枝彻底覆盖，化作坚硬的木刀。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人形了，就像棵会动的树。

　　“哇——！”

　　云骑士兵要保护身后纤弱的医助姑娘，面前还有一个不知道疼痛与虚弱的可怕怪物，行动间险象环生。

　　他们被堵在栈道尽头，朱樱边咳边抱起脚边碎石。

　　她不会坐以待毙或是完全等着别人解救——还不是终局，一定能想到脱身的办法。

　　但魔阴身不知为何对她非常感兴趣，只要云骑士兵稍有疏忽它就会试图突破防护去抓医助姑娘。

　　“你，你不要过来……”

　　眼看木刀就要砍在云骑士兵颈间，她瞄着对方头面部将碎石扔出去。魔阴身抬手挡了一下，士兵趁机不退反进，换势一枪平扎在对方胸口，利用长枪的长度隔开魔阴身与己方的距离。

　　地面扑簌簌落了厚厚一层银杏叶子，被你来我往胶着的两人踢散。

　　甜腥味再次充斥于鼻腔中，朱樱用袖子捂住嘴竭尽全力压制咳意。

　　咳嗽是忍住了，但溢出的暗色血液无论如何忍不住。

　　魔阴身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他突然发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嘶吼后硬生生顶着枪尖穿透身体继续向前冲，士兵一着不慎，脚下一顿竟被活活惯倒在地，魔阴身猛然发力几乎闪现般出现在医助姑娘面前。电光火石间一颗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圆珠凶狠砸在魔阴身的太阳穴上，爆开的血肉在地面泼出一片狼藉。

　　“呼……呼……麻烦，麻烦您了！”

　　芸姐喘着粗气去而复返，跟在头生双角的冷然青年身后。

　　“急报神策府，丹鼎司内出现不可控的魔阴身，再联系十王司善后。”

　　丹枫走到云骑士兵身边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其他跟着他的持明交换了一圈眼神后领命低头而去。芸姐扑到朱樱身边抱着她大急：“樱宝你怎么样？还能坚持一下吗？”

　　朱樱靠在她怀里，抖着手擦净口鼻溢出的血液，静静摇头：“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疼。这位云骑小哥受伤了，先送他去急救病房。”

　　以往这种情况她早就要昏倒，这回却还能清醒站着，芸姐喜出望外一连念了好几句：“帝弓司命在上，幸好你没事，不然姐这辈子再也过不了这个坎儿了。”

　　那位云骑士兵换了几口气，撑着地面坐起来。看看两个医助都还好好活着，整个人都透着喜意。不多时急救病房的车辆到了，医助之一和士卒一块被拉上车。

　　“芸姐，这个是我打算送给枝枝的乔迁贺礼，估计是赶不上她的好时候了。劳烦你转交，恭喜她学业有成。”

　　朱樱将医书交给芸姐，急救病房的医助忙把她摁躺下，火急火燎开着车就走。

　　这位比玻璃灯还脆的姑娘多半觉着自己没事，实际上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无论什么时候原地上路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的地步。丹士长灵问早已对急救病房做过特别说明，其私人赠予医助朱樱的“药物”经过检测后确定只是看上去很漂亮的普通琥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