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朱樱照旧躲在药房后室守炉子，手里刚把才从书司借来的《经络要术》翻看了几页，外头就有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推门溜进来。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碧梧。这会儿还是她当值的时间，也不知怎的不好好在前头药柜上验方抓药，抽空摸鱼跑进后室。

　　“樱樱，你快来，来帮我看看这张药方！请你吃好吃的！”

　　丹鼎司的规矩，病人必须拿着有医士签名的药方才能取药熬药，不过一些熟人想要单抓几味药草煲水保健倒也不成问题。只是这种时候审方的医助就必须格外用心了，但凡出一点差错事后都免不了要被连坐。

　　碧梧近来有心想往医士那边考，凡事都特别积极又生怕工作出了疏漏失去机会，遇上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就想找好友商量。

　　朱樱接过药方细看，怔愣之后不由抬头：“这方子……？”

　　“嗐，又是那边丹士长的熟人拿来的，我觉着不太对劲但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没办法这才拜托你咩～”

　　狐人姑娘软绵绵的撒了个娇，朱樱和她对着边哼边摇晃：“嗯～请我喝一瓶热浮洋奶呀，要荔枝味的！”

　　“就你嘴刁，好好好，我答应了，你快告诉我哪里不对吧！”

　　得了允诺，朱樱“哗”的笑出两朵小梨涡，指指药方上的两味药：“这里不对，炮制工艺的描述与正常药方的要求相背。本来是补药的，这一错可成了泄气儿的药了。再者这两边药量克重也不对，加在一块儿暗暗藏着阴阳颠倒五行逆反的意思。”

　　近来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朱樱这种天天躲在药房后室的人都见过好几回，可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抓这些意味不明的药并非真为了服用。

　　吃下去效果相当于自绝经脉，有这么想不开吗？想死直接去十王司报道啊！

　　“如果药方完整，开这种方子出来的医士真是要糊涂死了。如果不完整，哼，这是防着谁呢！”

　　女孩子撇撇嘴，十分看不上这种粗糙的手段：“你赶紧去回绝了吧，这要是吃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丹鼎司内的医官主要分丹士、医士两种。丹士顾名思义就是在太真丹室那边负责炼丹药的医官，最辉煌时神策府也要让上半步。然而自从仙舟民终于了解到“无尽形寿”的代价之后丹士一脉就迅速没落，如今主要专注于研究些缓解长生种魔阴之苦的丹方。而医士这边则因为足够接地气足够日用化反而兴旺发达起来。

　　丹士长是丹士的头儿又不是医士的头儿，医士药房这边拒绝他的熟人没有半分压力，哪怕朱樱和碧梧这样的小医助都不带怵的。

　　这件小事在药房连个水花都没砸出来，只当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每年都有各种所谓的“域外妙法”掀起保健风潮，大家早就见怪不怪，想着等这波奇风怪潮过去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谁料新笑话没等到，没过几天却先等来了丹士那边调用医士药房留备医助的通知。

　　据说先前太真丹室那边有人私下动了丹炉，导致好些同一批的持明医助提前回波月古海化卵去了。原丹士长被十王司押走，新上来的丹士长又是个持明，正值新官上任三把火之际。

　　要知道太真丹室几乎是持明的自留地，本来人就不是很多，这一下子又少了大半医助，难免人手不济。再有玉阙频繁传信要求罗浮加紧战备，似有大战将近——每次大规模作战背后都是仙舟上大规模出现魔阴身的时候，丹室那边担子沉得要命，也是不得不从各处调人。

　　当初曾为朱樱录籍的老医官亲自带着名录来药房后室核查人头，点一个喊一声道，医官先看看人是谁才问愿不愿意去，啥都不会纯在后室混日子的就是想去他也不敢把人调过去不是？总有人实在不想或不能挪窝的，司里也不是说不去不行。这边连留备都调走了工作重担不也一样要人扛吗，说不定不走的比走了的还辛苦。

　　长长一册名单从头读到尾，尾巴上最后一个名字正是朱樱。录籍医官顿了顿，并没有把她隔过去：“朱樱姑娘啊，丹士那边与医士这边不同，你去或不去皆可。只不过丹方一道钻研的更深，我见你甚有天赋，埋没了多有可惜。”

　　他心里是鼓励朱樱多去见识见识世面的，孩子难得来世上一回，不就求个畅快吗，遂又加了一句：“且那边薪水也比这边高些。你一个年轻姑娘，手里合该攒些钱财四处走走看看玩耍玩耍，或者新鲜衣裳漂亮妆容，都当得一试，莫要日日枯坐。”

　　当初那送她入司的少年久久不再现身，也不知是长眠沙场了还是因战舰未归而滞留，总也没个消息。这姑娘一向乖巧伶俐可怜可爱，人心又都是肉长的，老医官自然偏着小医助。

　　朱樱听他说完就点了头。

　　钱财她是不缺的，镜流为人清冷却不曾在这方面有所疏漏，再者还有白珩偶尔从外头回来稍东西给她，次次红包都不落。罗浮上的小孩子流行什么朱樱就有什么，往往还都是头一批的头几个，只是她不爱玩那些，翻几下就收藏好。倒是“丹方丹术”，她有点兴趣。

　　“行，那今天就这样，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明儿还这个时候我再来，愿意去丹室的就直接划过去。”

　　录籍医官走后，整个药房都陷入讨论之中。芸姐这样的老资格是不会走的，就算她们想走，医士这边也不会放人，调动的主要范围还是在后室几个能担起医助之职的人里。

　　“樱樱和枝枝可以去试试，丹士那边条件是比咱们这里好，毕竟大几千年的底子在哪儿放着呢，寒酸了持明们脸上也挂不住。”

　　她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朱樱喝药汤：“而且丹术和医术比起来，对于险症的治疗自有其独到之处。”

　　听到这个，碧梧往前挤挤：“是吗？那我过去，反正花不了几年又调回来，还能腾点时间出来认真复习。”

　　“我就不去了，我课缺得太多，医术还没看完，丹方根本看不懂。我，我还是先把学宫的课学完再说。”

　　金玉枝摇摇头，她不是个没主意的人，说要拿起书本，真就拿起书本开始苦读，把她父母喜得来丹鼎司好几次向朱樱和碧梧道谢。

　　“阿碧过去也行，趁年轻多长些见识。医术也是个经验积累的活儿，要么你们看为什么老大夫面前排队的病人多，年轻大夫没人敢去找呢？又不是所有年轻医士上课都爱偷偷玩玉兆，绝大多数人只是被病人误会经验不足罢了。”

　　朱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的，芸姐也就不再问她，只要这孩子愿意，无论她想做什么都没人拦着，更有甚者不但不拦还要惯着她给她鼓掌叫好。幸亏朱樱性子沉静，要是换了跳脱的姑娘，丹鼎司的天都得叫她捅个窟窿出来。

　　隔天老医官果然又来了，经过一番讨论，这边儿愿意去往丹室支援的人共有五个，后室四个柜台一个，金玉枝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留下。这样一来药房调走的留备医助人数也差不多卡在线上，加上其他地方抽调的支援，可以说相当有诚意，再抽医士这边也要人不够用了。

　　既然名单已经划清，一事不烦二主，录籍医官将药房的五个医助带去行医市集集合。这里还等了几人，加在一块总也有九个，直接就这么走去太真丹室报到。从这里的龙形枫树往南再往东，出了月亮门走栈道，走到底有座升降梯，用对牌扫一下就开，下去再一拐就是海边那个老高老大的丹炉。

　　朱樱从升降梯顶向下看，她居住的宿舍距离丹室还更近些。

　　丹士长提前得到消息，知晓录籍医官要带人手过来支援，居然亲自出来迎接新人。老医官领着九位医助走过九曲浮桥，桥上有数座中型丹炉遥相呼应，再往上看，只见云蒸霞蔚吞云吐雾的太真丹室前站着个披了玄色斗篷的持明青年。他一头黑色长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戴着架眼镜遮住浅绿色的眼睛，金灿灿的防滑链垂在脸侧轻晃。整个人身姿高挑容貌清俊，嘴角似是天生上翘，不笑也含笑。

　　持明一族好像都长这个样，冷白皮尖耳朵，瘦瘦长长的。

　　“早上好呀，感谢诸位愿意转来此地助丹士们一臂之力。”此人声音柔和温润，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为了能叫新来的医助们听明白还刻意又放缓了几分，“你们直呼我名灵问即可，如今丹室这边一应大小事务皆由我负责。”

　　说完他看向录籍医官，老者将名单交给他：“一共九人，持明有二，仙舟人有五，狐人有一，还有一归化的短生种。”

　　灵问接过名单仔细端详，心里对这些医助大概有了些数。

　　太真丹室这边的职位多为持明所据，除去持明本就多研习医术外也因为他们祖传的云吟引水之术在丹方炼制一途上更方便。然后仙舟本地长生种占了剩余职位中的一大半，狐人平均年龄三四百，算是长生种里活得短的，多在武备、商贸之道上别有所长，学医的不多，但也不能算罕见。

　　就是这个化外的短生种吧……有点尴尬，万一老年病人还没痊愈年轻医助先老死了，就很难评。

　　丹士长身后跟着的两位持明丹士听说调来的医助里居然混了个短生种，一人挤眉弄眼做怪相，另一人哼哼唧唧跟被卡住脖子的鹅似的。

　　他们这样不尊重，录籍医官甚觉丢脸，没好气的往两个小年轻脸上看。就听丹士长灵问淡淡道：“既然你们两个闲得有空偷偷跟来看医助们的热闹，想必下个月大比已经高枕无忧了？”

　　那两人瞬间白了脸，尖尖的耳朵耷拉下来，一副没上考场就已经糊了的倒霉样子。

　　“看来还有救，总算能察觉自己尚有不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回去且将《丹鼎大成》抄上一百遍，有个样子再出来见人。”

　　看上去还挺年轻的持明三言两语就把场面稳住，他不再理会那两个拖后腿的家伙，低头划过有着每个人详细生平的记录。

　　白皙细长的手指划到最后一行，青年抬起头温和对众人道：“朱樱姑娘是哪位？”

　　录籍医官皱紧眉头，不等他出言掩护女孩子主动向前走出一步：“是我。”

　　灵问从台阶上走下来朝她走去，最终在一米左右的位置上停下。

　　“果真是位钟灵毓秀的好姑娘，今日叫我长见识了。”青年浅笑着低下头，温和的嗓音就像不冷不热的流水划过耳畔：“若有困难，随时可来问我。”

　　说完他很快往后退了半步，示意所有人跟着走。

　　“后面交给我就是了，我带大家去物料室看看，多少了解些禁忌和规矩，另外，那里也是诸位今后工作的地方。”

　　医助们辞别录籍医官，跟在丹士长身后往物料室去。进门结构与药房大差不差，也是一张黑色的长条矮柜拦在前面，后面是无数个小格子拼凑的物料收纳柜。

　　但物料室是没有后室的，这儿不需要熬药，后半间屋子里陈列着贵重材料，相当一部分必须丹士长与丹士同时署名才可取用。

　　在物料室里它们是炼制丹药的材料，出了物料室，随身携带这些东西就是幽囚狱免费游的证据。

　　“造翼者髓液、龙鳞珊瑚、虚陵安息香、建木蘖芽，甚至是……持明髓，这几味物料必须经由我本人在场同意，方可按克重两人同时操作取用。取用后留记录，签对牌，早晚两次核查。任何手续缺失都将经由镇守此地的云骑军直报神策府，希望诸位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碧梧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凑到朱樱身边抱着她的胳膊。

　　“放轻松，”灵问笑着从玻璃罩中取出建木的蘖芽给大家观察，“只要用得适当，哪怕毒液也是能够拯救万千人命的良药。”

　　那枝蘖芽已经离开树枝许久，却仍旧保持着极高的活性，脱离惰性气体后短短数秒就展开新叶。

　　一股难以描摹的草木气息弥散在空气中，朱樱只觉眼前一黑，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