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盯住老满的眼睛看，她看到老满眼神凝重，两截白眉毛已斗在一起，知道两人共同回忆的往事，正是她命运聚焦的源头。生活是一条河流，她是顺流的，是自然承受到来的幸福。然而，百川汇入大海，那开始的源头，却成了症结。

　　“我真想让你替我解开那个死结，可是却又不想去面对现实的。”颜真忽然不想知道了。

　　“那晚他俩喝了很多酒，都是酩酊大醉，说了一大堆糊话。他说，新婚才半年的妻子就去世了，肯定是上辈子造孽了，这辈子永不得幸福，这人生才刚刚起步，还没盼来新生命，就画上了句号，真是可悲。她说，一辈子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真想把这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可是人家压根不稀罕，只好就离开了。这临别前的最后一晚，干脆一醉方休，不醉不休，人生都是如梦，醒来才知是深坑，这人生，真是可怜……直到食堂该打烊了，大师傅要关门休息，才让两人离开了。”

　　“那后来呢？你没再制止他们？”

　　“他俩从食堂出来，我一直跟在后面，那晚天空正升腾着一轮明月。圆圆的，把深蓝色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一片轻盈的羽毛牵引着它飞行。刘素云走路直趔趄，那个男的走路已晃成鸭子，我真想上去搀扶刘素云，害怕影响不好，就一直尾随着。”

　　“她俩后来走了吗？”

　　“刘素云忽然用手指着天空说，看啊，今晚的月亮好圆好亮啊，我以后一辈子，都会记住今晚的明月。她光顾着看天空了，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住了，整个人摔倒了。男的上去拉她，刘素云却在月光下大哭了，男的说，我陪着你哭，咱们哭着看月亮……”

　　“这大晚上的，月亮有啥好看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吗？生于齐鲁大地，孔孟的礼仪之邦，孔老先生的教导，难道她早已忘了……”隔着这么多年的时空，颜真有点对刘素云恨铁不成钢了。

　　“他俩就那样相互搀扶着，看着明月哭，一直哭了个够。后来，我一看再不现身不行了，拉起刘素云，让她回自己宿舍，说她明天还要赶回省城的火车，刘素云一直没松开男的手，两人一直牵着走了，说要看上一晚上的明月。我实在太困了，也不想跟着两个崩溃的人遛一晚上，就回宿舍睡了。”

　　“嗯，不再说这些乱麻事情了，我去菜市场，买点羊肉和芹菜，咱们包点羊肉馅饺子。丽萍和晓燃，这母子俩眼下又到了关口，咱们做邻居的都要多照应点。俗话说吗，人只有到了落难处，心里都是敏感脆弱的，容易感触到人情的凉薄。”

　　颜真一个人去了，买来了所有原料和食材。两人在小厨房里，忙乎开了。颜真擀皮，老满包，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一会儿，一只只水饺，像金元宝，又似小蝴蝶飞满了锅盔。

　　“老颜，柳毅走的时候，我们都才 42 岁，我看了你 20 年，眼看着希望来了，托同事说和，可却吃了你的闭门羹。你说要好好养育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于是 ，我还是像原来样，远远地张望着你，希望你永远幸福。”

　　颜真知道老满的心思，他见识了自己 22 岁初来时的青春岁月，自己一直幸福美满着的婚姻。人的幸福的旅途，不知道会在哪里岔了道，翻了车。她原来一直觉得，她和柳毅会是地老天荒，会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点。

　　“老满，其实你也知道的，我这人做事一直很执拗。我这一辈子，爱过的人就只有柳毅，42 岁之前，他给了我太多的幸福，我觉得已经足够了，以至于以后，我宁愿活在回忆里，再反刍我们的过去……我把全部精力用到工作上，用心培育两个孩子成长，这就足够了……”

　　“你没有觉得，你生活得很苦吗？”

　　“我们快乐着呢。”

　　“每天看着你上班前，急匆匆地跨上自行车，大梁上坐一个，货架上再坐一个，蹬着去幼儿园， 过几年又去小学校， 匆匆地送过去，再赶回来上班，头发顾不得梳，脸来不及洗。我真想帮你一把的，这手愣是闲了一辈子，到老了，才有缘和你做上邻居，包上这美味饺子……”

　　“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无怨无悔，都真挚深沉地付出过，我也得到了生活对我的回馈，这就足够了。小剑，我的孩子，我心中有数，我祝福他，有一个好前程，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他了，就去英国坐飞机看他去。另外，我的退休工资高点，花不掉的，一直存着，等小剑找了女朋友，要给女朋友一个大的见面礼。”

　　“我说，你刚才看到信时，哭得那个伤心，现在又想开了。”

　　“那是激动的，喜极而泣，我这人，什么事情，一会功夫，就会在脑子里自然缓和，自动化解了。”

　　方菲踩着高跟鞋回来了，一脸疲惫。看到小厨房里，她打了个招呼，回自己屋里，换了拖鞋，搬了马扎，也围了上来，说要学着包饺子。

　　胡晓燃背着书包，正要开锁，颜真打声招呼道：“晓燃，奶奶这马上就煮饺子了，过会大家一块给你妈送去。”

　　“好的奶奶，我先放下书包，我妈我不放心，我先去病房里了。”胡晓燃颓废着表情走了。

　　“听说丽萍就要调走了，就为了彻底躲掉那三个土匪，也为了让晓燃安心学习。方菲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丽萍调到那家医院，收入会少掉一大半，这以后的日子会更苦，方菲，你看还有别的好法子吗？”颜真一脸急切地望着方菲。

　　方菲包了几个，水饺全是趴着的，长相不好看。以前妈妈包时，从不让自己插手，让她看书学习。说做家务和女红，永远不要学，学会了白受累，以后的社会发展了，都会有专门的服务机构来做的。所以，方菲对这一块，一直是绕着走的，今天看到了，感到了好奇和新鲜。想不到一上手，就是最初级的，卖相全是惨不忍睹。

　　方菲说：“那个魏丽目前现状不是很好，老是出血，孩子恐怕是保不住。这三土匪哥，本想用孩子来拴牢这桩抢来的婚姻，可是却天不遂人愿。眼看着到手的，却没了，有点更变本加厉。这坏人，本来就坏，一遇到了阻碍，就急着要切断源头，魏丽出事，是因为寻找胡建国。胡建国看他儿演出，上次，丽萍去我办公室，商量学新舞，不巧又碰上胡建国。胡建国想让丽萍给儿子捎磁带，又被三土匪撞见，这前前后后，全是巧合。三土匪最后发力了，告到领导那里，要胡丽萍调走，就是这种情况。”

　　“丽萍就这样，一再地把自己让了又让，一味地妥协到底，让那坏人继续再胡闹下去！”颜真很气愤着说道。

　　“其实，这种事情，你让领导也不好办，坏人总上门骚扰，走法律途径，他们也是有路子。丽萍索性就不再让领导为难了，干脆一走了之吧，大家彼此心静。”老满总结着现状。

　　“让我说，这人的命运，都是偶然中的必然，没有人会一眼能看透的，就说我的婚姻，我今年才 28 岁。18 岁那一年，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著名医学院，本硕博连读。8 年时光，26 岁那一年，有好多上海的著名大医院高薪要我留下，允许我搞科研，那时我的前途是一片光明。

　　可是，我最先想到的是我妈妈，她从 22 岁来到这里，就把这里当成了故乡，深深扎下了根。我就是妈妈的命运，她在哪，我就必须在哪。我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多好啊，我们母女终于团聚了，同时扎根，同时奉献。

　　谁知道，我的命运里，会出现了姜晓峰，还是跳交谊舞惹的祸，我以为交谊舞会是我工作以外的放松，没想到也会成了劫难的窗口，会引狼入室。他姜晓峰，一开始我是严厉拒绝的，可是在我命运的激流险滩里，他还是寻机登陆了。

　　他成功地用花式招数降服了短暂间落水的我。然而，我却忽略了他眼睛里的戾气，妈妈第一眼就发现了，我却忽略了。而这，就是我命运跌落的致命点，谁能看得清，又把控得住，这偶然间成就的命运。而只能看着它，一再地损落，再损落，一落到底。“方菲叹息着。

　　“依我看，这事情，胡丽萍说的也有道理，退一步还是会海阔天空。”老满总结道。

　　颜真说：“也许吧，让我们大家来替丽萍分析下利弊，去了比这低好几个等级的医院，首先是三土匪愿望达到了，丽萍就可以安心工作了。以她的医术，业余时间还可以到社区医院做兼职，收入还可以补上来，母子俩生活肯定不会受影响的。”

　　方菲会心一笑，说道：“大家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目前这种分析，是最正确的，保存实力最重要了，要是再继续纠缠下去，弄得人仰马翻的，精神上会更受到摧残。身体上受点伤残是好恢复的。如果精神上受到伤残了，恢复不过来，这一辈子就毁掉了，想想啊，这多可怕。”

　　“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相信，好人终要好来报，丽萍受到的磨难都会有回报的。”颜真说道。

　　“只是苦了那个胡建国，真是如进苦海，真是苦到家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一个节骨眼上赶上了，是他命运里的劫数，拐了九百六十弯，还是让他给赶上了。甩不掉，扔不掉，又遍身荆棘，为了能救丽萍母子，胡建国是心里明智的，他心甘情愿来断尾求生。”老满一直在为胡建国哀怨叹息。

　　“看来这事早已成了定局，彻底了断了，我就是替丽萍惋惜。”颜真用漏勺捞着水饺，叹息着说道。

　　“以丽萍姐勤学苦练爱钻研的韧劲，她的人气和艺术，到哪儿都会遍地开花，她是业务骨干，到了新单位，肯定会受到重用，说不定还会锦上添花的……”方菲肯定着说道。

　　“咱们包这一下午，全下了，都装在保温桶里，去丽萍病房里大会餐，给她打打气，让她乐呵乐呵。这放声的大笑一阵子，晦气都会赶跑了，再多眼泪和苦难，都会在笑声里落荒而逃的。”老满帮忙拎着保温桶。

　　三个人都拎着保温桶，向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