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河回到家，爸妈抱着他痛哭。哭完了，又围着他，上下左右地看。看完了，知道儿子这筋骨，又在热火里锤炼了一遍，再仔细打量其眉目之间，又添了几分刚毅。两人赶快下厨，做了一桌极其丰盛的。饭桌上，父母左右夹菜，大河却觉索然无味。食粮代替不了心苦，爸妈知道掩盖不了，便开门见山。

　　李姝眉目紧蹙着，低着头，不敢打量儿子，站起来，跑到大河原来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来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凄哀道：“大河，妈妈对不住你，这是王菲留给你的。”

　　陈大河的一颗心，又被抽紧了。刻着他名字的英雄牌钢笔，一个 BB 机。

　　陈大河睹物思人，眼泪已成泄闸的洪水，站起来，拿着心爱之物，去了自己房间。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门内门外，两重天。陈大河在翻江倒海，回到自己的小屋了，这里，似乎才能释放所有的悲戚。

　　李姝隔着一扇门，忏悔道：“孩子，要怨就怨妈！我要是不打那个电话！如果不是正巧赶上一场大雨！如果不是一段颠簸的下山路！又恰好是一条公路边！王菲就不会出事！”李姝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悲哭，又忏悔：“大河，是妈妈毁了你的人生信念……还有希望的种子……”

　　泪眼滂沱里，陈大河抚摸着桌子上的两只钢笔，两人的名字，还清晰如昨。陈大河推开门，对李姝说道：“妈，别再自责了！”他说着，人就要往外冲去。陈本朔不放心，追到大门外，喊道：“大河，你要去哪里？”李姝也追出来，望着儿子的背影道：“你这样，恍恍惚惚的，容易出危险！”

　　陈本朔安慰李姝，“孩子心里苦，你让他去吧！”

　　陈大河径直坐上了大巴车，来到了骊山村委。胡晓燃接见了他，他知道，陈大河一定会来的。胡晓燃一脸凄然，“大河，我们都没保护好王菲……”陈大河站在王菲的单身宿舍里，望着这间简陋的居室，拉开椅子，坐下来，望着窗台上的空墨水瓶，站成一整个队伍，昔人已去，空余黄鹤楼。他打开抽屉，一摞一摞的手稿，未完成的，稿纸还是两人分别时买的。泪眼滂沱中，他又想起了临行前，两人的告别箴言：“大河，咱们两个，要共勉，要一起奋斗，为明天，更为我们的再一次相见，我们要播下人生希望的种子！”

　　陈大河悲咽着，“晓燃，你知道吗？我俩每晚临睡前，都有个写作比赛，完成既定任务，才给对方留言告捷，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算是用犁耙耕耘过脚下的热土！”胡晓燃趴在他背上呜咽，“大河，我知道，王菲是一个风一样的女子，走路带风，风风火火，她人虽然走了，却把希望全部播撒了！她是我们的好同窗！生命虽然短暂定格，却完成了自身所赋予的使命！我有时候，在午夜梦回后，也会想起她，这个风一般的女子，她教会了我，怎样做人做事，精益求精，也彻底点燃了我生命的火把！”

　　陈大河眼泪鼻涕全流着，“晓燃，这儿和非洲时差是八小时，王菲每晚深夜睡去的时候，我已是第二天临近午饭了，每一天，我们都在相互鼓励，吹响前行的号角！”

　　“我们都成长了！”

　　“也都失去了！”

　　胡晓燃抚摸着那些空墨水瓶，“我是王菲人生路上的见证者，同时，她更是我青春路途上的开拓者，领路人……”

　　“也是机缘凑巧！”

　　“赶巧了，没法的事，妈都说了。”

　　“还有我们，王菲姐姐的生命还在我身上延续生长着！”两人眼泪呜咽里，抬头再看，这才发现门口站着姚胜美，手里牵着小宝和林灿。两个孩子上来拉住陈大河的胳膊，哭道：“我俩已经代替姐姐活下来了，姐姐没有走，她在我们身上，在这里，全播种下了信念和爱。”

　　陈大河把两个十岁娃娃揽在怀里，紧紧地环抱着，抵着他们脑袋，深情呜咽，“你俩要替姐姐活出风采来，大河哥哥要看到你们美好的未来。”

　　两孩子重重地点头，抹泪。姚胜美早已看不下去了，这才挑明身份，说道：“我是小宝的妈，也是王菲的至交，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说完，她匆匆地，拉着两孩子离开了。

　　“我想去骊山……”陈大河恍惚地站起来，全身打着摆儿，像个醉汉，佝偻着腰，一步一晃地，迈出了村委的大门。

　　院子里的枣树，果实落尽，树叶凋零，伸展着光秃秃的枝干。院墙外的三色牵牛花，早已枯萎掉了。向日葵也接满籽，花盘早被顽皮的孩子们摘走了，只剩下折弯的光杆子，萧瑟。

　　胡晓燃在背后尾随，看着小伙伴的满身凄凉。心底更萧瑟。

　　上山路上，已经有很多游客慕名前来。这些都是北大校友们。还是姚胜美那一帮同学带来的热烈效应。是他们在校友圈热烈呼应的结果。大家旅游、购物、住宿、消费，一条龙服务，把“铜左蓝景泰蓝工艺美术厂”彻底盘活了！满山红男绿女，各景点拍照，嬉笑，欢歌笑语，让骊山处处充满了生机。

　　陈大河站在山顶，望着满山果树，枝干粗壮，枝叶婆娑。胡晓燃说道：“这些树，全都是王菲带领着大家种的。春天种的，还要等，明年秋天，才会结果的。”

　　陈大河看着眼前的盛世盛景，很欣慰，他站住了，让虚晃的身体倚靠在一棵树上，说道：“我想静静。”胡晓燃很快会意道，“好吧，我在山下等你。”

　　直到胡晓燃的脚步走远了，陈大河才摸出口袋里的 BB 机。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个举世的珍宝。

　　打开来，熟悉的一幕幕，又重现眼前。收件箱里，储存着全部的过往。

　　“上班期间，开什么玩笑。”这是王菲在这个世界发给他的最后一个信息。这本是他的求救信号，此刻，竟成了绝笔。

　　再翻，是一首诗，王菲写给他的，“许多年前，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奔跑起来，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想看遍这世界，去最遥远的远方。感觉有双翅膀，能飞越高山和海洋。许多年前，我曾是个朴素的少年，爱上一个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相信爱会永恒，相信每个陌生人。当我和世界初相见，当我曾经是少年……”

　　他的眼泪模糊了，看不清楚上面的每一个字。脑海里，急速闪过一幅幅画面：两人在校文学社，共印校刊，油墨染黑了两人的鼻尖；奔赴省城的话剧汇演；比翼双飞的学霸；北大四年的埋头苦读……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交错飞旋，他又想起，那次在公交车上，他竟把菜包子坐破了，油染了一裤子……眼睛里，不禁然，又哭里带着笑，傻傻的，震撼着，连枝丫上的麻雀都惊飞了。

　　再翻，“青春是沸腾的，是扑面而来的翠绿，是春天，是一季之首，是写满希望的诗行。我很庆幸，我们生长在一个蓬勃朝气的年代，可以奉献自己。我更庆幸，我和一群小伙伴们结伴而行，向着理想的方向，飞奔。我们此生是战友，是并肩同行，来生，还要比翼双飞……”陈大河身体颓废在土地里，蜷曲着，脸颊上全是泥土、枯草，合着眼泪全糊满了。他抓着一把把枯草根，再也抑制不住了，嚎哭。手心里全被锋利的草根拉破了，鲜血直流，他竟毫无知觉。

　　李姝拽着陈本朔一路尾随。两人掩映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一直看大河哭泣。那种撕心，那份决绝，被悲伤撕扯揪拽的心看得人肝肠寸断。“大河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对情感有担当，你就让他把压抑在心底的悲苦，全哭出来吧，憋在心底，会生病的，让他们好好地告个别，叙个旧，疏通一下心结，才会走向未来的自己。”陈本朔看李姝也哭成泪人，拍着她肩膀安慰道。

　　“好吧，我们只管守护着他，看着他不要做出过激的事情就行。”李姝呜咽着。

　　“大河明天就要走了。”

　　“这来去匆匆。”

　　“李姝，你看那儿，有两个姑娘拿着 DV 在拍，好像在拍我们家大河。”陈本朔指着大河不远处的一棵果树后，的确，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拍摄。李姝耳语道：“不行，咱们不能让他俩随便拍，这属于侵犯个人隐私。”

　　李姝拉着陈本朔的胳膊，两人轻手轻脚地，远距离移动，从两姑娘的背后走过去，直到走至跟前，才轻言劝慰道：“你俩拍什么？是拍刚才那匍匐在地上嚎哭人的囧相吗？”

　　两姑娘以为是陌生人，毫无遮拦道：“这人是我们北大的风云人物，在校时，是文艺骨干，毕业后，远赴非洲，去艰苦的第一线锤炼自己，成为校园被传颂和学习的楷模人物。刚听学友们传说，他从绑匪手里逃生，又被感染埃博拉，痊愈后，率领非洲技术尖兵同事们赴国内培训，现又看到他为去世的女友痴情至此，我们俩都被感染感动了，情不自禁地，就拍下来了。”

　　“好姑娘，赶快删掉吧。他这属于人生伤口，只能自己慢慢缝合，愈合，还不能敞亮在大众面前，要不然，会发炎，细菌会侵蚀掉健康正常的肌肤。”李姝上前劝慰着，真诚地望着两姑娘眼睛说道。

　　两人支支吾吾着应声，很快当面删掉了。转身跑远了。

　　陈大河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终于从枯草根里，抬起了头。李姝拽着丈夫急忙奔过来。两人都蹲下来，看着儿子一脸泥水，心里顿时刀割似的。李姝猛然把儿子的头搂在怀里，摩挲着他一头乱发，安慰着：“大河，你心里好受点了吗？”

　　陈大河沙哑着嗓子，悲咽道，“妈，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每一天，也没有人再鼓舞士气，来鞭策自己了，未来都毫无色彩，人生忽觉没了意义。”

　　李姝道：“孩子，人生的路还很长，没有人会一帆风顺，有了变故和悲伤，要学会深藏，埋藏在心底，人生四季，没有谁只过春花、夏风、秋月，迈过岁月凛冽的寒冬，经历过心痛的风霜后，要慢慢地，把心伤焐热，焐成一块温暖的土地，等到春天，春风吹过大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让阳光照耀心房，让种子萌芽长大，长成一棵树，顶天立地，去更高的更广阔的天空里，去灿烂自己昂扬的生机。”

　　陈本朔也接应道：“你看这满山的果树，这山上山下翻天覆地的变化，全是王菲撒下的希望的种子，这些，全都混合在每一寸土地里。”

　　陈大河趔趄着坐起来，笑里带泪道：“爸妈，我想通了，我要带着王菲的希望走，去哪儿，都带着。”李姝这才看到，陈大河怀里，还抱着一个四方高铁盒子，王菲高三时候送他的，四面都是四大美女，他在非洲叠了 1000 只千纸鹤，刚埋在了一棵树下。他装满了一铁盒子土，抱在怀里，又抚摸着树上，刚刻下的两人名字，年月日，说道：“小菲，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不管我身在哪里，我每年这一天，都会来这里，来这棵树下，看你的。”

　　三人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陈大河脸上的泪，又开始排山倒海着汹涌。他下巴紧抵着怀里的铁盒子，像是至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