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矿洞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顾潇看了一圈，这里有一些很简陋的生活设施，木架子床榻了一边，三条腿的椅子倒在地上，在经年的潮湿环境下已然腐朽，对面靠着洞壁堆着十几个木头箱子，都用吸水的草席掩盖着，但依然有些发霉的痕迹。
顾潇揭开草席看，木头箱子上什么标识都没有，看不出是装的什么东西，洞顶上很潮湿，长着一层绿油油的青苔，滴着水，看上去有些滑腻腻的。
“这里也是你们的一个落脚点吗？”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从云南到泰缅一带赌石之风盛行一时，有人发现了这山丘是一座玉矿，于是很多人都慕名前来，就这样挖了没几年，导致了生态环境严重失衡，尤其是地下河水位急剧上升，让他们再也找不到玉了，留下了很多这样的采石洞。”
“哦，原来是这样......”
顾潇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子，里面铺着厚厚的木屑，拂去最上面的一层，她不禁吓了一跳，竟然是一捆捆整齐摆放的炸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何凛走过来关上了箱子，把顾潇拉开。
“这些东西应该早就失效了，理论上是不会炸的，不过最好还是离远一些。”
“这么多炸药，是当时采石的人是用来炸山的吗？”
“只是其中一个用途，更多的时候是用来炸人的。”
听到这话，顾潇心头颤了一下，随即又觉得火拼这种事发生在这里似乎很寻常。
赌石的不比贩毒走私的善良，欲望加持的赌徒往往会比亡命之徒更加凶残暴虐。
“你联系上沈岳了吗？”
顾潇把椅子拉起来靠着墙坐了下来，何凛手里的机器滴滴响个不停，努力地搜寻着那一点微弱的信号。
“我过来这边之后一直都找不到信号，是‘鱼鹰’在有意干扰我。”
“那戒指的信号呢？”
顾潇心想着刚才在河水里泡了那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这东西防水性能怎么样。
“波段不一样，应该能收到，不过也只能知道到我们的位置，没法告诉他我们这里的具体情况。”
外面那些还在四处搜寻他们的‘鱼鹰’，而这里是洞的最深处，如果有人闯进来，堵死了那唯一一条进出矿洞的路，他们将困在这里退无可退，想到这，顾潇不免担心起来。
何凛看出了她的心思，到她身边坐下来。
“进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条洞里有什么特别吗？”
顾潇回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特别，进来到这里一路地上有很多碎石，人踩上去就会响，而且洞很长，岔路和旁洞也很多。”
“没错，山里这样的矿洞还有很多，每一条都是迷宫，他们要找到我们也得花上些时间，那些碎石就是我们的警报，有人进来的话隔很远都能听到脚步声。”
“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休息，养足精神，等待时机脱险。”
何凛说完就往洞壁上一靠，闭了眼睛。
顾潇从木箱那边拿过草席铺在床头，斜着身体半躺在上面。
昨晚一夜未眠，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加上之前刚经过一番奔逃，此时身体陡然松弛下来，顿时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般疲惫不堪，眼皮也沉沉地耷拉了下来。
这一觉，依然睡得很不踏实。
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片段不时地野蛮闯进脑海，第一次开枪杀死的那个男人站在面前，半边脑袋都被轰烂了，流着猩红的血，绽开的皮肉连着碎裂的头骨摇摇欲坠，眼珠子瞪得老大，龇牙咧嘴地朝着她扑过来；木楼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噼里啪啦地作响，火焰如同发狂的凶兽般乱蹿，有人身上着了火，尖叫着滚到地上，有人愤怒地咒骂着，有人在凄厉地哭喊，一转头，发现自己还身处水底，双腿都被水草牢牢缠绕，濒死的窒息感直顶上喉头……
洞口边生起了一小堆火，抖动的火焰将两个人一坐一躺的影子映照洞室壁上。
顾潇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何凛的衣服，而他还是闭着双眼，依然保持着坐姿。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她：“饿了吗？要吃点东西吗？”
顾潇点了下头，往裂隙那看，“已经天黑了，我睡了这么久吗？”
“刚刚天黑，再睡会儿吧，他们今晚应该是不会找到我们了。”
何凛拿出一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瓶水递给她，见她脸色不好，伸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有些凉，是冷汗。
“又做噩梦了？”
“嗯……”
顾潇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奇怪，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下，不过睡了一觉，嘴唇竟然干裂了。
“你还带了吃的？”
“在那边找到的，虽然过期了但是真空包装没有漏气，吃一点没事。”
“有得吃总比饿死渴死好。”
顾潇掰下一块饼干给何凛，“你也吃一点吧。”
“我吃过了，在你睡觉的时候。”
何凛捡起一根树枝挑了挑那堆火，不能太亮容易暴露，但也不能太暗，黑暗会隐藏未知的危险。
一时无话。
静谧中偶尔能听到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弄出的响动，像是老鼠跑动，又像是蝙蝠扇动翅膀，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虫子的叫声。
顾潇没有了睡意，侧过头看着何凛，突然觉得现在这样似乎也挺好，昨晚，今早，她一直都挣扎在生死边缘，而现在，她还活着，他也在身边。
何凛回过头，乍一撞上顾潇的目光，一怔，忙移开了眼神。
顾潇蜷缩起双腿看着那堆火，轻轻跳动着，一瞬间仿佛将记忆拉回了很久之前，或许也不是很久的那个之前。
“何凛，你累吗？”
“还好，你累的话就继续睡吧。”
“我是问，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觉得过累？”
何凛垂下眼，低头看着那堆火，思考着这个问题。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有感觉了。”
声音沉沉的，不似他平常那般的冷，他的双眼始终注视着那堆火苗，却在听到顾潇的话之后眼神失了焦，仿佛在看着那无尽的黑暗中的微弱星火。
“你说我总往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跑，你们又何尝不是？”
“对于我是职责，是使命，我不能也不会去做选择，但你是有选择的，你完全可以待在国内，安稳地做一份工作，这一切不是你所必须经历的。”
“可是我觉得，在安稳之外，那些一无所知的世界，都得去走上一遭才会看到未知的风景，也才会有未知惊喜。”
“你走的地方都没有惊喜，全是惊吓。”何凛面无表情地回道。
顾潇没有像往常那样不服气，莞尔一笑。
“谁说没有惊喜？你不就是我遇到的最大惊喜吗？”
何凛再次抬头看向她，火光映照下，她的笑容从唇角缓缓绽放，格外地温暖明媚，她望着他的眼神满是毫不掩藏的欢喜，那一刻，所有的忧虑疲惫似乎都被化解了。
顾潇朝他挪动了下身子，靠近他。
“哎，何凛，等这边的事都结束，你回国以后想做什么？”
何凛想了一会儿，反问她道：“你呢，回去了想做什么？”
“我啊……”
顾潇撑起下巴，郑重其事地说：“当然是到处旅行，有一天走不动了就去找个海边的小屋住下，养一只小猫，每天迎着日出和海风一起醒来，去海边走走，黄昏退潮的时候去抓点小鱼小虾喂猫，坐在沙滩上看落日，看黄昏晓，然后回去枕着浪花和海鸥声入眠，没钱了就接接翻译的散活儿，赚点钱，不用太多，够用就好，生活平和，慵懒……”
何凛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像耳边拂过阵阵清风，吹起心海微微涟漪。
“该你说了，别耍赖。”
“我……没你那么多想法，应该就是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吧，平凡地活下去，或许会重新回去校园，把书念完。”
见他神情中似有落寞，顾潇指着洞顶的裂隙，“你看，那么窄的一条缝，也能看到清晰的天空啊。”
何凛也抬起头看去，缝隙中那一线夜空深黑，看上去似乎比平常更加幽远，杂乱的树影也遮挡不住皎洁的月色和星光。
顾潇轻声叫了他名字，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温热柔软。
“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听得她柔声呢喃，像是唱诗人在虔诚地念诵着某首应景的诗文。
停顿的间隙，何凛向她望过来，等待着她念出最后一句。
顾潇没有继续念下去，探身过来吻住他的唇角，又逃也似地迅速离开他的唇，盈盈一笑：
“最后一句......不告诉你。”
迟来的害羞让她突然紧张，拘谨地别过眼去，作势打了个哈欠，躺下。
“我又困了，睡了……”
何凛独自看着洞口的火堆坐了许久，也躺下了来，侧过身注视着那张熟睡的脸。
篝火光悠悠晃动，她的呼吸缓慢而均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思绪也逐渐放空，手指拂开她额边的乱发，指尖轻触那块青肿的皮肤，又看看她脖子上的擦伤，她还握着那条项链，那是昨晚他为她戴上的，当时的他只是想着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就像再也不会见到段云念那样，然后又想起在河岸边以为她已遭遇不幸却骤见她安然无恙地出现，那一瞬间，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我在水里快没力气的时候，听到了段师姐的声音，她一直一直地叫我，叫我不要放弃，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顾潇仍然闭着眼睛，眼睫偷偷地湿了。
何凛沉默很久，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泪，将她揽进臂弯里。
他什么也没说，在她听来却胜似道了千言万语，她抱住他，紧紧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